：金蝉脱壳（离港惊魂篇）
民国三十四年，四月中。香港，铜锣湾避风塘。
腥咸的海风裹挟着柴油和鱼腥味，吹拂着密密麻麻的舢板和渔船。深夜的避风塘，灯火零星，只有海浪拍打船身的单调声响。一艘不起眼的旧式机动渔船“福昌号”静静停靠在偏僻的角落，船身随着波浪轻轻摇晃。
船舱内，油灯如豆。沈醉靠坐在冰冷的舱壁上，看着对面正在检查武器的大口金。跳动的火光映照着他疤痕纵横的脸，显得格外狰狞。
“沈老弟，军统那帮契弟（家伙）这次吃了大亏，肯定不会罢休。”大口金将一把子弹压进弹夹，发出清脆的“咔嚓”声，“香港你是待不下去了。今晚‘福昌号’去澳门，船老大是我过命兄弟，信得过。到了澳门，有人接应，安排你去南洋。”
沈醉默默点头，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苍白。连续不断的追杀、逃亡，让他身心俱疲，如同绷紧到极致的弓弦。但他眼中求生的火焰，却未曾熄灭。他从贴身口袋里摸出一个小布袋，递给大口金：“金老板，大恩不言谢。这点心意，务必收下。”
布袋里是几根黄澄澄的“小黄鱼”（金条），是他最后的积蓄。
大口金瞥了一眼，没有接，咧嘴笑了笑，露出被烟熏黄的牙齿：“沈老弟，我大口金在道上混，讲的是义气，不是钱。我看重的是你这个人，是条汉子！这钱你留着，到了南洋，人生地不熟，用钱的地方多。” 他拍了拍沈醉的肩膀，“记住，你欠我一条命。将来我大口金有难，你拉我一把就行！”
沈醉心中五味杂陈，将金条收回。江湖义气，有时比组织的纪律更让人心安，也更让人不安。
“时间差不多了。”大口金看了看怀表，“我的人会在岸上盯着，送你们出港。记住，到了公海，也别放松警惕。军统的手，有时伸得比你想的要长。”
子时三刻，“福昌号”缓缓解缆，引擎发出沉闷的轰鸣，驶离喧闹的避风塘，滑入夜色笼罩的维多利亚港。沈醉站在船舷边，望着身后渐渐远去、灯火璀璨的香港岛，心中百感交集。这座给予他短暂喘息，又差点埋葬他的岛屿，终于要离开了。
船长老李是个沉默寡言的黝黑汉子，对大口金安排的人只是点了点头，便专心驾驶。船速不快，尽量避开主航道，向着西南方向的澳门驶去。
夜色深沉，海面平静。沈醉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他握紧藏在腰间的勃朗宁，警惕地注视着漆黑的海面。任何一点异常的灯光或引擎声，都可能意味着致命的危险。
航行约莫两个时辰，已过青洲水道，进入相对开阔的珠江口外海。再有几个时辰，就能抵达澳门水域。一直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疲惫和困意如潮水般涌来。沈醉靠在舱壁，眼皮沉重。
突然——
“突突突突——！” 一阵急促的马达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夜的寂静！声音来自右舷后方！
沈醉瞬间惊醒，扑到舷窗边！只见漆黑的海面上，三艘没有亮灯的快艇，正如同鬼魅般高速追来！艇首劈开白色的浪花，在月光下格外刺眼！
“是水警艇！还是……”船长老李脸色大变，声音发颤。
“不是水警！”沈醉瞳孔收缩，他看到了快艇上人影晃动，以及……枪械的反光！“是军统！加速！快加速！”
老李猛推油门，“福昌号”的旧引擎发出嘶哑的咆哮，速度提升，但根本无法与轻快的快艇相比！距离在迅速拉近！
“砰！砰！砰！”
快艇上喷出火舌，子弹如同泼雨般射来！打在“福昌号”的船舷和驾驶舱玻璃上，木屑纷飞，玻璃炸裂！
“蹲下！”沈醉将老李按倒，自己举枪还击！
“砰！砰！”
他的点射精准地打中了一艘快艇的驾驶员，那艇顿时失控，在海面上打转。但另外两艘快艇立刻散开，从两侧包抄而来，火力更猛！
“不行！跑不掉！”老李绝望地喊道，“他们船太快了！”
沈醉看着越来越近的快艇，眼中闪过决绝。他迅速扫视船舱，看到角落堆着的几个油桶和渔网。
“老李！听我说！”沈醉吼道，“我把油桶点着扔海里！你趁机转向，往那边礁石区开！赌一把！”
不等老李回答，沈醉猛地踹开一个油桶盖子，用打火机点燃一块浸满柴油的破布，奋力将油桶推入海中！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燃烧的油桶在海上漂浮，形成一片火海，暂时阻挡了快艇的追击路线！
“快！转向！”沈醉大喊。
老李猛打方向盘，“福昌号”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冲向不远处一片黑黢黢、布满暗礁的危险水域！
追击的快艇显然对这片水域不熟，速度慢了下来，小心翼翼地绕过火海，但依旧紧追不舍，子弹不时呼啸而过。
“砰！” 一颗子弹击中驾驶舱，老李闷哼一声，肩膀中弹，鲜血直流！
“你怎么样？”沈醉一边还击，一边问道。
“死不了！”老李咬牙坚持，操控着船只在海礁间穿梭，险象环生。
眼看快艇又要追上，沈醉心一横，对老李喊道：“你继续往澳门开！我引开他们！”
“你疯了！”老李惊道。
“照我说的做！”沈醉不容置疑，他抓起一个救生圈，又拿起一个油桶，对老李喊道，“等我跳海，你把剩下的油都倒海里点着！制造爆炸假象！”
说完，他深吸一口气，在船只转向、暂时遮挡快艇视线的瞬间，抱着油桶和救生圈，纵身跃入冰冷刺骨的海水中！
“轰——！” 几乎同时，老李将剩余的燃油倒入海中点燃，“福昌号”尾部爆起一团巨大的火球！
追击的快艇果然被爆炸吸引，纷纷围向燃烧的“福昌号”残骸。
沈醉潜在水下，凭借救生圈的浮力，奋力向远处的礁石群游去。冰冷的海水几乎冻僵他的四肢，肺部火辣辣地疼。他回头望去，只见快艇在“福昌号”残骸附近搜索，探照灯的光柱在海面上扫来扫去。
他成功了！暂时引开了追兵！
不知过了多久，沈醉耗尽最后一丝力气，爬上了一块巨大的礁石。他瘫在冰冷的岩石上，剧烈喘息，浑身湿透，冻得瑟瑟发抖。远处，快艇的灯光渐渐远去，似乎确认“目标”已葬身火海，开始返航。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黎明将至。
沈醉挣扎着坐起身，望向澳门方向。海天相接处，城市的轮廓依稀可见。他还活着，又一次从鬼门关爬了回来。但“福昌号”和老李凶多吉少，大口金的人情欠得更大了。前路漫漫，危机四伏。
他脱下湿透的外衣，拧干，检查了一下武器和贴身藏着的少量财物。然后，他认准方向，沿着礁石群，向着那片象征着未知与希望的陆地，艰难地跋涉而去。
澳门，就在眼前。但等待他的，是新的战场，还是暂时的安宁？只有天知道。
（离港惊魂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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