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宫中设小宴,款待几位年高德劭的宗室长辈和他们的家眷。
这本是例行公事,萧玉镜只需露个面,说些场面话,赏些东西,便可退场。可她万没想到,这场寻常宫宴,竟成了她“记忆错频”最尴尬的一次公开演出。
宴设在水榭,秋月朗照,灯火通明。席间气氛本十分融洽,直到那位以诙谐着称的康郡王——论辈分是萧玉镜的叔祖——酒过三巡,开始讲笑话活跃气氛。
康郡王已年过七旬,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他清了清嗓子,操着一口略带乡音的官话:
“话说咱们临州有个土财主,姓苟,吝啬得出了名。有一回,他家厨房梁上结了蛛网,老婆让他找人清扫,他舍不得花钱,竟自己爬上梯子去掸。结果一脚踩空摔下来,磕掉两颗门牙!”
席间响起善意的低笑声。
康郡王见众人捧场,更来劲了:“这苟财主疼得哎哟直叫,却还是舍不得请大夫。他老婆没办法,去邻村找了个赤脚郎中。郎中一看,说:‘这牙得补,不然吃饭漏风。’苟财主问:‘补一颗多少钱?’郎中说:‘二两银子。’”
“你们猜怎么着?”康郡王一拍大腿,“苟财主一听,捂着嘴琢磨半晌,竟说:‘那我不补了!你把另一颗也给我拔了吧!左右对称,看着还整齐些!’”
“哈哈哈——”
满座哄堂大笑。几位老宗亲笑得前仰后合,女眷们掩着嘴,肩膀一耸一耸的。连侍立的宫人都忍不住别过脸去偷笑。
萧玉镜也准备配合地展露一丝笑意——就在她唇角刚刚弯起的瞬间,脑子里“嗡”的一声,画面骤变。
水榭、灯火、宴席,全部褪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间简洁明亮的房间,米色墙壁,浅灰色沙发,茶几上摆着一盆绿萝。她——或者说,“林微”——正坐在一张舒适的扶手椅里,手里拿着一个夹着纸张的硬板(“写字板?”),对面沙发上坐着一位四十岁左右、衣着得体的妇人。
妇人正喋喋不休:
“林医生,我最近压力特别大,看什么都不顺眼。我老公昨天讲了个笑话,说什么程序员相亲,说了一堆我听不懂的代码术语,最后姑娘说‘你是个好人但我们不合适’——这有什么好笑的?我一点没笑出来,他居然说我‘落伍了’!气死我了!”
“林微”的声音平稳温和:“王女士,这可能是焦虑情绪泛化的表现。当人长期处于压力状态下,会不自觉地用负面滤镜看待周围事物,包括亲密关系中的互动。”
“哪是什么滤镜!他就是不会讲笑话!”王女士愤愤不平,“上次他们公司团建,他学了个什么‘甲方乙方的段子’回来,讲了半天,我听着就跟听天书似的!我说你能不能讲点正常人能听懂的?他就说我‘缺乏幽默细胞’!”
“或许,”林微的笔在纸上轻轻记录,“我们可以从改善沟通方式入手。比如,下次您先生再试图分享幽默时,您可以先表达感谢——‘谢谢你想逗我开心’,然后温和地提出建议——‘不过我对你们行业的内容不太熟悉,能不能换个我更熟悉的题材?’”
“我说不出口!”王女士摆手,“我一看见他那副‘我讲得多好笑你怎么不笑’的表情就来气!林医生,你说他是不是在嘲讽我?是不是觉得我配不上他一个高科技人才?”
林微抬起头,眼神专注:“王女士,根据我们之前的交流,您先生多次在朋友面前夸赞您的持家能力,也常为您准备惊喜礼物。从这些行为看,他并非不尊重您。有没有可能,他只是……不太擅长用您能接受的方式表达亲近?”
王女士愣了愣,气势弱了几分:“可他那些笑话……”
“或许那只是他熟悉的语言体系。”林微微笑道,“就像您擅长园艺,他会觉得您说的‘扦插’、‘嫁接’很专业一样。差异不一定代表贬低,有时候只是……频道不同。”
“频道不同……”王女士喃喃重复。
“是的。”林微放下写字板,“我建议,下次您可以主动分享一个您觉得好笑的事——比如您花园里发生的趣事,或者您和朋友间的玩笑。让他也进入您的‘频道’。沟通是双向的。”
画面在这里定格、淡去。
萧玉镜:“……”
她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睛还望着康郡王的方向,瞳孔却没了焦距。
满座的笑声渐渐平息。康郡王捻着白须,得意地环视一周,目光落在女帝身上时,却发现陛下正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他。
那眼神里有困惑,有恍然,有思索,还有一丝……职业性的分析?
“陛下?”康郡王试探地问,“老臣这个笑话……可还入得圣听?”
萧玉镜猛然回神。
她发现自己竟然在无意识间,用“林微”的思维方式分析起了康郡王:七旬老人,在宫宴上主动讲笑话,是想要获得关注?还是试图用幽默巩固在宗室中的地位?他选择“吝啬财主”这种题材,是因为此类笑话安全、普适、不会触犯禁忌?他的肢体语言放松,笑声爽朗,看起来是真心享受被众人瞩目的感觉……
停!打住!
萧玉镜强行掐断脑中的“心理咨询模式”,端起面前的酒杯,掩饰性地抿了一口。
“叔祖的笑话……甚是有趣。”她勉强挤出这句话,声音有些干涩。
坐在她下首的顾青眉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劲。她凑近些,低声问:“玉镜?你怎么了?脸色有点白。”
萧玉镜摇摇头,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没事……就是突然……想起了些不相干的事。”
“又是那些‘怪象’?”顾青眉蹙眉。
萧玉镜苦笑点头。
宴席继续进行,但萧玉镜的心思已经完全不在这儿了。她脑子里反复回放着刚才那个“心理咨询现场”的片段,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可怕。
王女士。程序员笑话。焦虑泛化。沟通频道。
这些词在她脑中盘旋,与她所处的这个世界格格不入,却又莫名地……有道理。
她甚至开始下意识地分析席间众人:
那位总是附和康郡王笑声的年轻宗室,笑容似乎有些勉强,眼底有疲惫之色——是家族压力?还是经济困窘?
那位一直安静进食、很少参与说笑的郡王妃,偶尔看向丈夫的眼神里有一丝怨怼——夫妻不睦?
那位频频举杯向自己敬酒的老王爷,言辞恭敬,但【朱阙镜心】隐约捕捉到一抹暗灰色的算计——是想为子侄求官?
萧玉镜揉了揉太阳穴。
不行,再这样下去,她看谁都想做“心理评估”了。
“陛下,”锦书适时地上前,低声道,“柳太医已在偏殿等候,说是来请平安脉,顺便有要事禀报。”
萧玉镜如获大赦,立刻起身:“诸位慢用,朕有些乏了,先去歇息片刻。”
在众人起身恭送中,她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水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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