检查组来得比预计的更快。下午两点刚过，三辆越野车卷着尘土，轰鸣着驶入了虎跳峡镇政府的小院。打头的是一辆挂着省城牌照的黑色奥迪，后面跟着两辆印有“江河水电”标识的越野车。
祁同伟站在办公楼二楼的窗后，冷眼观察着。从奥迪车上下来一个五十多岁、梳着背头、腆着肚子的男人，神情矜持，左右顾盼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官气。旁边一个戴眼镜的秘书模样的人立刻凑上前，低声说了句什么，那男人微微颔首，目光便投向了办公楼。这就是省能源局局长周春明了。
后面车上下来的人更多，有穿西装的，有穿工装的，为首的是一位四十出头、身材微胖、笑容可掬的男人，正与周春明热情握手，正是“江河水电”集团的总工程师赵永斌。孙福海小跑着迎上去，点头哈腰，一脸谄媚。
“阵仗不小。”林建民站在祁同伟身边，低声道。
“来者不善。”祁同伟收回目光，整理了一下身上的夹克，“走，下楼‘迎接’。”
两人下楼时，王大山已经带着镇里几个领导在门口候着了，气氛有些拘谨。周春明正背着手，打量着镇政府略显陈旧的办公楼，眉头微蹙。
“周局长，赵总工，欢迎莅临虎跳峡镇检查指导工作。”王大山上前握手。
周春明“嗯”了一声，握手的动作很敷衍，目光却越过王大山，落在了刚走出来的祁同伟身上：“这位就是国家发改委的祁同伟司长吧？久仰。”
祁同伟上前两步，伸出手，面带礼节性的微笑：“周局长，赵总工，一路辛苦。”
两手相握，周春明的手掌肥厚绵软，眼神却在祁同伟脸上逡巡，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居高临下：“祁司长年轻有为啊，一来就解决了困扰我们省里很久的移民补偿纠纷，效率很高嘛。”
“职责所在，也是王书记、李镇长和项目部孙经理配合得好。”祁同伟不卑不亢地回应。
赵永斌也笑着上前握手：“祁司长，这次真是多亏您主持大局，不然我们基层的同志工作真不好开展。我们集团领导特意嘱咐我，一定要当面向您表示感谢，也要向您多学习。”
“赵总工客气了，都是为了国家项目顺利推进。”祁同伟笑容不变。
寒暄过后，一行人来到镇政府最大的会议室。长条会议桌，主客分明。周春明当仁不让地坐在主位，赵永斌坐他右手边，祁同伟被让到了周春明左手边，王大山、孙福海等人依次落座。
“周局长，赵总工，各位领导，”王大山作为东道主，先做简要汇报，“在祁司长的亲自指导和推动下，虎跳峡一级电站移民补偿的复核和补发工作已经基本完成，村民反映强烈的几项诉求得到妥善解决。目前，工作组正在对后续施工可能涉及的问题进行梳理……”
周春明听着，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等王大山说完，他才慢悠悠地开口：“老王啊，基层工作不容易，这个我是知道的。祁司长从部委下来，帮我们解决了实际问题，我们省里是感谢的。”他话锋一转，“不过，我这次来呢，主要是受省里主要领导委托，了解一下‘北电南送’配套的西南水电项目整体推进情况。虎跳峡一级作为重要节点，它的进度，关系到整个布局。现在补偿问题解决了，那么……工程复工，有没有一个明确的时间表啊？”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到孙福海身上。孙福海立刻挺直腰板：“报告周局长、赵总、祁司长，我们项目部已经做好了全面复工准备！补偿款一到位，村民没意见了，我们保证一周内全面恢复施工，把耽误的工期抢回来！”
“好！”周春明满意地点点头，“这才像个干事的样子。祁司长，你看呢？问题解决了，是不是该支持企业尽快恢复建设了？国家重点项目，耽误不起啊。”
压力直接给到了祁同伟。周春明以省能源局局长、代表省里协调重大项目的身份，明确提出要求，而且理由冠冕堂皇——“国家重点项目耽误不起”。如果祁同伟继续阻挠，就是不顾大局。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王大山等人屏住了呼吸。孙福海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
祁同伟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放下杯子，才抬眼看向周春明，目光平静：“周局长说得对，国家重点项目，确实耽误不起。”
周春明脸上露出笑容。
“但是，”祁同伟话锋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份沉甸甸的分量，“正因为是国家重点项目，关系到下游千百万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和长江上游的生态安全，我们就更不能因为抢工期，而忽视了可能存在的重大安全和环保隐患。否则，那不是加快建设，那是在埋雷。”
周春明的笑容僵在了脸上。赵永斌眼神一闪。孙福海脸色微变。
“祁司长这话……是什么意思？”周春明声音沉了下来，“虎跳峡一级电站是经过严格论证和审批的，哪来的重大安全和环保隐患？这话可不能乱说。”
“是不是乱说，要看事实。”祁同伟从随身带的文件袋里，抽出几张放大的彩色照片，轻轻推到周春明面前，“周局长，赵总工，请看。这是今天凌晨，在玉龙三级电站规划坝址右坝肩下游三百米处拍摄的。新鲜裂缝，宽度超过五厘米，延伸长度超过五十米。经初步研判，该处古滑坡体已处于临界活动状态。”
照片拍得异常清晰，狰狞的裂缝像大地裂开的伤口，触目惊心。
周春明和赵永斌的脸色瞬间变了。周春明拿起照片，手有些抖。赵永斌也凑过来看，瞳孔收缩。
“这……这照片哪里来的？谁去拍的？经过允许了吗？”周春明厉声质问，“祁司长，你这是擅自调查！干扰企业正常生产秩序！”
“周局长，”祁同伟不为所动，“我们工作组在处理移民补偿问题时，接到群众反映和匿名举报，称玉龙段存在重大地质灾害和环保风险。本着对国家和人民高度负责的态度，我们邀请了国内相关领域的权威专家，以非官方身份，进行了初步的现场查勘和技术诊断。这些照片，就是初步诊断的结果。如果周局长和赵总工认为这是‘干扰’，那我请问，对于可能危及大坝安全、威胁下游人民生命财产安全的重大隐患，我们是应该视而不见、继续大干快上呢？还是应该本着科学、严谨的态度，停下来，把问题查清楚、解决好？”
一连串反问，有理有据，掷地有声。祁同伟没有提高声调，但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周春明和赵永斌的心上。
“这……这只是几张照片！不能说明问题！”赵永斌强自镇定，“我们有完整的地勘报告和专家评审意见！我们的设计是安全可靠的！”
“是吗？”祁同伟又从文件袋里拿出一份材料的复印件，正是匿名举报材料中关于玉龙三级淡化地质灾害风险的那页会议纪要，“那么，请赵总工解释一下，这份贵集团内部技术会议纪要中，‘建议适当弱化古滑坡体风险描述，以免影响项目核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弱化风险描述’，是科学严谨的态度吗？”
赵永斌看到那份熟悉的纪要格式和内容，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份内部纪要，怎么会落到祁同伟手里？！
周春明也看到了那份纪要，他猛地转向赵永斌，眼神惊怒交加。显然，有些情况，连他这个省能源局副局长可能都被蒙在鼓里，或者，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会议室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王大山等镇干部大气不敢出，孙福海更是面如土色，冷汗直流。
祁同伟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继续加压：“还有虎跳峡电站。赵总工，你们上报的环保验收材料显示，生态流量泄放设施运行正常，尾水达标排放。但根据我们专家今天凌晨的实地观察和水样检测，生态流量泄放口近乎闲置，尾水重金属严重超标。这又作何解释？是验收材料造假，还是运行管理严重失职？或者……两者都是？”
他目光如刀，直视赵永斌和脸色铁青的周春明：“周局长，赵总工，我不是来挑刺的，更不是来为难企业的。我的职责，是确保国家重大项目的质量、安全和可持续性。但现在摆在面前的事实是，玉龙段这两座电站，可能存在着从设计源头到施工运行的全链条问题！在这样的情况下，如果我们还一味强调复工、抢工期，那不是对国家和人民负责，那是对国家和人民的犯罪！”
“啪！”周春明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脸色涨红：“祁同伟同志！你说话要负责任！你这些所谓的‘证据’，来源不明，程序违规！仅凭几张照片和一份不知真假的所谓纪要，就否定国家批准的重大项目，质疑央企的信誉，你这是严重的无组织无纪律行为！我要向国家发改委党组反映你的问题！”
面对周春明的暴怒和威胁，祁同伟缓缓站起身，身躯挺直如松。他比周春明年轻，也比周春明高半个头，此刻平静地注视着对方，反而形成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周局长要反映，那是您的权利。”祁同伟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气势，“但在我接到上级正式命令、确认这些隐患不存在之前，虎跳峡一级电站，不能复工。玉龙三级电站，也必须立即停工，接受全面的安全复查！这是我的决定，也是工作组的决定。一切后果，我祁同伟承担。”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至于证据来源和程序，检查组既然来了，可以和我们工作组，以及我们邀请的专家团队一起，现在就重新去现场核实。真假对错，用事实说话。”
“你……”周春明指着祁同伟，手指颤抖，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没想到祁同伟如此强硬，如此油盐不进。
赵永斌赶紧拉住周春明，低声道：“周局长，息怒，息怒……祁司长也是出于谨慎……”他又转向祁同伟，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祁司长，您看，这事是不是……再研究研究？我们可以先内部核查，一定给上级一个满意的答复……”
“内部核查？”祁同伟冷笑一声，“赵总工，如果内部核查管用，这些问题还会拖到今天，等着我们来发现吗？”
他不再理会周春明和赵永斌，转向王大山：“王书记，通知镇里相关部门，配合工作组，从即刻起，对虎跳峡一级电站施工现场实行管控，没有工作组和我本人的签字，任何机械、人员不得进入核心施工区。同时，以工作组名义，正式致函‘龙源水电’玉龙三级项目部，要求其立即暂停一切施工活动，等候进一步通知。”
“是……是！”王大山也被眼前这场面震撼了，连忙应下。
祁同伟最后看向脸色灰败的周春明和赵永斌：“周局长，赵总工，检查组既然来了，就请留下，我们一起把问题查清楚。住的地方，王书记会安排。如果有什么需要向省里和集团汇报的，请便。”
说完，他对林建民示意了一下，两人转身，径直离开了会议室，留下满屋子目瞪口呆的人和压抑得令人窒息的气氛。
走出镇政府大楼，清冷的江风扑面而来。林建民跟在祁同伟身后，激动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祁司，太……太解气了！您刚才……”
祁同伟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会议室灯火通明的窗户，脸上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深深的疲惫和凝重。
“解气？”他摇摇头，“这才刚刚开始。逼停了工程，撕开了口子，接下来，才是真正的狂风暴雨。周春明不会善罢甘休，赵永斌背后的集团更不会。他们一定会动用所有关系反扑。”
他望向波涛汹涌的金沙江，声音低沉而坚定：“但我们没有退路。下面埋着的不是石头，是老百姓的身家性命，是子孙后代的绿水青山。这把剑既然拔出来了，就必须把脓疮挑破，把毒素放干净！”
林建民肃然起敬：“祁司，我跟您干到底！”
祁同伟拍拍他的肩膀：“先回去，通知专家们，加快报告进度。另外，让我们的人，提高警惕，注意安全。”
他知道，对方被逼到了墙角，下一步的反击，可能会更加不择手段。
而几乎就在同时，会议室内，周春明气急败坏地拨通了一个电话，走到角落，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惶恐：“领导，出大事了！那个祁同伟，手里有硬货！玉龙三级的地质风险，虎跳峡的环保问题，他好像都摸到了！他现在强行下令停工，态度非常强硬！我……我压不住他！”
电话那头沉默片刻，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知道了。稳住现场，不要让他拿到更多证据。其他的，我来处理。”
挂了电话，周春明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眼神阴鸷地看向祁同伟离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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