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现场
咸丰七年(1857年)二月,曾国藩在江西南昌的军营中,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顿。
湖口惨败的阴影依然浓重,湘军水师重建艰难,陆师则在江西各地与石达开、韦俊等太平军名将陷入艰苦的拉锯战。江西巡抚陈启迈、按察使恽光宸等地方大员,对他这个客军统帅阳奉阴违,在粮饷、兵源、地方协调上百般掣肘,甚至暗中向朝廷打小报告。朝廷的谕旨时而催促进兵,时而又因败绩有所申饬,信任并不稳固。曾国藩感觉就像陷在泥潭里,四面八方都是阻力,拼尽全力,战局却难以打开,反而越陷越深。
就在这焦头烂额、身心俱疲到极点的时候,一匹快马从湖南疾驰而来,带来了一个让他大脑瞬间空白的消息:父亲曾麟书,于咸丰七年二月初四日(1857年2月27日)在湘乡老家病逝了。
这消息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曾国藩已然紧绷的神经上。父亲……那个一生科场失意却将全部希望寄托于他、在他每次出征都默默守望、不久前还来信叮嘱他“戒急用忍”的老人,走了。他甚至没能见到最后一面。
巨大的悲痛瞬间淹没了战场失利的烦忧。但紧接着,一个复杂的念头几乎与悲痛同时升起:这或许……是一个名正言顺脱身的机会。
按照礼制,父丧,他必须立即卸去所有职务,回乡丁忧守制二十七个月。这对正陷入江西泥潭、进退维谷的他来说,无异于一道“赦免令”。可以暂时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前线、甩开那些可恶的掣肘、避开朝廷那琢磨不透的目光。
但他立刻又为自己的这个念头感到羞愧。这是利用父丧逃离责任,是“不忠”的变相体现。忠孝再次尖锐对立,但这一次,天平似乎天然倾向于“孝”。
幕僚们意见分歧。刘蓉、郭嵩焘等湖南籍好友倾向于让他借此机会抽身,暂避锋芒,以图后举。他们认为朝廷和地方对湘军的牵制已严重到无法作战的地步,强留无益。而李续宾、杨载福等前线将领则忧心忡忡,担心主帅一去,军心涣散,江西局面可能崩坏。
曾国藩在极度的痛苦和矛盾中挣扎数日,最终,“孝道”的绝对性和内心深处对现状的绝望,促使他做出了决定。他一边上奏朝廷,报丁父忧,恳请开缺;一边不等朝廷明确批复(按惯例会批准),就将江西军务简要交代给弟弟曾国华(在军中)和好友刘蓉等人,自己则带着少数随从,匆匆踏上了归乡之路。
他的奏折写得悲切而直接,不仅请求守制,更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办事艰难”的满腹委屈,近乎向皇帝诉苦和抱怨。这为他后来的处境埋下了伏笔。
咸丰七年三月,曾国藩回到阔别数年的湘乡荷叶塘。灵堂之上,面对父亲棺椁,他伏地痛哭,这泪水里既有丧父之痛,也掺杂着战场受挫、壮志难伸的郁结。守孝的生活表面平静,结庐墓旁,粗茶淡饭,谢绝宾客,但他内心却如同翻江倒海,一刻不得安宁。
最初的几个月,是愤懑与抱怨的集中爆发期。他变得脾气暴躁,与在京时那个严谨自省的形象判若两人。
弟弟曾国潢、曾国荃等在家主持家务,有时难免有些小疏漏或不同意见,曾国藩便会厉声斥责,言辞激烈,不容分辩。对前来吊唁或探望的地方官员、乡绅,他也时常不给好脸色,谈话间总是忍不住抱怨江西官场的腐败无能、朝廷的不公、同僚的倾轧。他甚至在给朋友的信中,也充满了负能量,痛斥“天下事皆坏于庸人手中”,感觉自己“忠而见疑,信而被谤”,满腔委屈无处倾诉。
他似乎要把在江西受的所有窝囊气,都在这守孝的宁静山林里发泄出来。那个善于忍耐、讲究“柔退”的曾国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满腹牢骚、看谁都不顺眼的“愤老”。
然而,这种发泄状态并不能带来解脱,反而让他更加痛苦。夜深人静时,他独坐墓庐,听着松涛,开始更深层次的反思。他重新翻出自己的日记,审视离京出山以来的种种。看着自己早年在日记里那些苛刻的自我批评和修身计划,再看看这几年的行事,尤其是近来急躁易怒的状态,他悚然惊觉:自己变了,变得刚愎、骄躁、怨天尤人,离当初的“修身”理想越来越远。
湖口之败,仅仅是战术失误吗?江西困局,全是因为他人掣肘吗?自己就没有责任吗?是不是太过急于求成,太过锋芒毕露,所以才处处树敌?是不是总以“卫道”自居,高高在上,难以与人协和?
他想起父亲生前“戒急用忍”的嘱咐,想起祖父“男儿以懦弱无刚为耻,但刚易折,须有柔济”的朴素道理。他开始系统阅读老庄着作,《道德经》、《庄子》。这些他过去作为儒者并不十分重视的典籍,此刻却像清凉的泉水,浇熄着他心头的躁火。
“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天下之至柔,驰骋天下之至坚。”
“江河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
这些语句,给他带来了巨大的震撼和启发。他领悟到,自己过去过于强调“刚”、“直”、“强”,就像坚硬的石头,棱角分明,容易碰撞碎裂。而要成就大事,或许更需要像水一样,能够适应各种容器(环境),能够迂回渗透,能够以柔克刚。所谓“大柔非柔,至刚无刚”。
他的心态开始了缓慢而深刻的转变。这种转变,史称“大悔大悟”。
他不再一味抱怨外界,而是更多地反省自身处世方式的缺陷。他写信给仍在江西苦战的弟弟曾国华和部下们,谆谆叮嘱他们要“忍耐”、“和衷共济”,语气与之前大不相同。他甚至在信中承认自己“往年志在讨贼,尚近于刚;近日志在救人,颇近于柔”,并认为“柔”并非软弱,而是一种更高级的处事智慧。
咸丰八年(1858年)四月,石达开率太平军主力大规模出走天京,脱离洪秀全管辖,远征西南。长江中下游太平军力量分散、内耗加剧,局势出现转机。朝廷因战事需要,加之曾国藩守制已近一年半,便下旨催促他重新出山,办理浙江军务。
这一次,曾国藩没有像上次接到母丧期间的诏书那样痛苦挣扎。经过一年多的“冷却”和“悟道”,他已非昔日的吴下阿蒙。他平静地接旨,从容安排。
临行前,他特意去父亲墓前告别,心境已然不同。他不再视这次出山为逃离泥潭后的再次冒险,而是一次带着新觉悟、新策略的重新开始。
他对送行的弟弟们说:“此次出山,我意颇改。从前多有激切不平之气,如今但知畏天命、畏人言、畏君父之训诫。与人交接,务求坦诚谦和;办理事务,务求脚踏实地。锋芒,要收敛些了。”
咸丰八年六月,曾国藩再度离开湘乡。背影依旧清瘦,但步履沉稳,眼神中少了许多焦躁,多了几分沉静和洞察。他知道,前方的路依然布满荆棘,但他已准备好以另一种姿态——一种更圆融、更坚韧、更懂得“柔”与“忍”的姿态——去面对它。
客观评价
曾国藩的这次“丁忧”,是他一生中至关重要的“中年变法”期,其意义甚至不亚于京官十年的修炼。
1. 从“外王”挫败回归“内圣”修炼:江西的困境是“外王”(事功)之路的重大挫折,而父丧丁忧迫使他从纷繁复杂的军政事务中彻底抽身,回归到“内圣”(修身)的起点。这给了他一个宝贵的“暂停键”,让他有机会冷静回顾、深刻反省出山以来的得失,尤其是自身性格和处事方式的缺陷。没有这段强制性的“隔离期”,他可能会在刚愎急躁的道路上越走越远。
2. 思想资源的拓展与融合:这次“大悔大悟”的关键,在于他将道家的“柔”、“顺”、“晦”的智慧,融入了原本刚猛方直的儒家理学框架。他认识到,仅凭儒家的道德激情和刚性原则,不足以应对复杂污浊的现实政治和军事斗争。老庄思想为他提供了“权变”、“迂回”、“藏锋”的策略资源,使他从一个单纯的“理学名臣”,转变为一个更复杂、也更实用的“理学用世者”。
3. 性格的“柔化”与处世哲学的成熟:他真正领悟了“刚柔并济”的真谛。后来的曾国藩,依然讲原则、有风骨,但处理具体事务和人际关系时,明显更加灵活、包容、善于妥协和团结各方力量。他对左宗棠的屡次容忍甚至维护,对李鸿章等后辈的极力提携,以及在官场中的进退有据,都得益于这次转变。他开始懂得,成大事不仅需要“血诚”,也需要“和光同尘”的智慧。
4. 战略耐心的真正养成:江西的挫败和守孝的沉淀,彻底治好了他残留的“速胜”心结。再次出山后,他更能沉得住气,坚定不移地执行“稳步推进、先剪枝叶、后图根本”的长期战略。攻打安庆的持久围困,正是这种新心态下“结硬寨、打呆仗”的极致体现。
这次回家“丁忧”,表面上是因孝退隐、脾气见长,实则是精神世界的破茧重生。曾国藩完成了一次关键的“系统升级”,为他后半生更辉煌也更复杂的功业,奠定了至关重要的心智基础。挫折,再次成为了他进化的阶梯。
再度出山的曾国藩,宛如一把回炉重铸、敛去浮锋的古剑,沉静而坚韧。太平天国内部的“天京事变”导致石达开出走,给了清廷喘息之机。曾国藩敏锐地抓住战略窗口,不再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开始精心布局更大的棋局。他如何协调与胡林翼、左宗棠等英杰的关系?又将如何提携那位日后权倾朝野的门生李鸿章?而他的目光,最终牢牢锁定在哪一个被他视为“天下全局之枢纽”的战略要地?一场决定王朝命运的大围困,正在缓缓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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