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议事的肃穆气氛尚未完全散去，一阵略显急促却充满兴奋的脚步声便在石廊外响起，打断了威尔正准备对南部事务进行的更深层思考，来人甚至等不及门外的侍卫完整通传，声音便隔着橡木门板传了进来：
“大人！威尔大人！”
是邓肯。这位曾经的铁匠，如今的工业总监，声音里带着一种只有在攻克重大技术难题后才会有的、混合着疲惫与极度亢奋的沙哑。
威尔眉头微挑，示意阿德里安去开门。门刚打开一道缝，邓肯那张被炉火常年熏得黑红、此刻却激动得发亮的脸就挤了进来，他甚至还穿着沾满炭灰和油渍的皮围裙，手上戴着厚厚的隔热手套，显然是从工坊直接跑来的。
“大人！成了！那家伙……那弩炮！它动了！真的能抛射了！”邓肯喘着粗气，话语因为激动而有些颠三倒四，但他眼中的光芒足以说明一切。
威尔心中一动，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真正的、带着成就感的笑意，他等待这个消息已经太久，相比于政治场上那些虚与委蛇的试探，这种实打实的技术突破更能让他感到愉悦。
“走。”他言简意赅，立刻起身，“带我去看。”
他没有丝毫耽搁，甚至没让邓肯回去换身衣服，阿德里安和艾伦对视一眼，也立刻跟上，护国公对工坊的重视，在格伦莫尔是头等大事，他们早已习惯。
一行人快速穿过城堡庭院，走向位于溪流下游、被严格划为军事禁区的“重型工坊”区。还未靠近，就能听到那里不同于往日锻打声的、更为沉闷而富有节奏的金属啮合与绞盘转动的声响，空气中弥漫着新鲜木材、浸渍过的兽筋绳索以及特种油脂混合的独特气味。
工坊外围设立了简易的木质屏障和哨塔，戒备森严，内部空间开阔，最引人注目的，便是矗立在中央空地上那个庞然大物。
它有着一个坚固的木质基座，基座上安装着以巨大扭力弹簧为核心的能量机构，那是用特选公牛的腿筋经过反复鞣制、缠绕、浸油后制成的，蕴含着恐怖的力量。
粗大的木质抛射臂向后倾斜，被一套复杂的棘轮和绞盘结构紧紧锁住，整个弩炮结构紧凑，充满了冷冰冰的、只为毁灭而生的力学美感，十几名核心工匠正围在周围，进行最后的检查和调整，看到威尔到来，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激动而又紧张地行礼。
“大人，您看！”邓肯抢步上前，爱惜地抚摸着那冰冷的木质结构和金属构件，如同抚摸情人的肌肤，“按照您给的图样和原理，我们调整了三次扭力筋的束数和预紧度，重新设计了击发卡榫……现在，它应该能稳定地把石头扔出去了！”
“试过了吗？”威尔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细节。
“还……还没有进行全威力试射，只做了空载和轻负载测试。”邓肯老实回答，“这东西劲儿太大，我们得确保万无一失，等您来亲自下令。”
威尔点头，他走到弩炮后方，仔细观察着瞄准机构，那还是一个相对简陋的标尺和照门，但在当下已是超前。他伸手摸了摸抛射臂上那根以特殊角度安装、用于兜住石弹的皮索，感受着其坚韧的质地。
“目标？”威尔问。
邓肯连忙指向工坊外一片被清理出来的、面向荒芜山壁的测试场，大约两百步外，立着几个用粗大原木和草席扎成的、模拟城墙结构的标靶。
“装弹，测试最远射程和威力。”威尔下令，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工匠们立刻行动起来，动作熟练而迅捷，两人合力摇动绞盘，伴随着令人牙酸的筋腱拉伸声和棘轮清脆的“咔哒”声，抛射臂被缓缓拉向后方，积蓄着可怕的力量，另一人则将一颗打磨过的、约莫成年男人头颅大小的圆形石弹放入皮兜。
气氛瞬间紧绷起来，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那蓄势待发的凶器上。
一名负责击发的工匠看向威尔，得到肯定的眼神后，深吸一口气，用力扳动了释放杆。
“嘭——！！”
一声沉闷如巨兽咆哮的巨响猛然炸开！巨大的后坐力让沉重的木质基座都微微向后一顿，抛射臂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猛地向前挥出，兜石索在特定角度甩脱，那颗石弹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划出一道低伸而致命的抛物线，朝着远方的标靶疾飞而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所有人的视线都追随着那个黑点。
石弹没有直接命中标靶，而是砸在了标靶前方约十步远的地面上，发出“轰”的一声闷响，溅起大片的泥土和碎石，在地面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坑，弹起的石弹继续前冲，歪斜地撞在了一个标靶的角落，瞬间将那一角砸得粉碎，木屑纷飞。
射程远超任何人力投掷，威力也足够骇人。
“偏左！仰角还需调高半指！”邓肯立刻根据落点大声喊道，工匠们连忙上前，开始紧张地调整弩炮的角度和方向。
威尔没有对这次偏差表示不满，他的眼神反而更加明亮，原理正确，力量足够，剩下的就是精度调试和经验积累，这头巨兽，已经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
“继续测试。”他命令道，“记录不同配重石弹的射程和弹道，尽快总结出规律，制作射表，我需要它不仅能砸中城墙，还能精准地轰击城头和塔楼。”
“是，大人！”邓肯大声应命，干劲十足。
威尔看着工匠们再次忙碌起来，装弹、绞盘、调整、发射……第二次试射，石弹落在了标靶后方。
第三次，终于有一发堪堪擦中了标靶的边缘，每一次发射都地动山摇，每一次调整都向精准迈进一小步，轰鸣声在这片山谷间反复回荡，宣告着一种全新的攻城时代的到来。
在等待下一轮装填的间隙，威尔的目光从怒吼的弩炮上移开，落在了工坊角落堆积的一些锻造好的钢片上，那是为卫队打造胸甲和头盔的备料。
他招手让邓肯过来，邓肯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小跑着来到威尔身边，眼神还因弩炮的成功而兴奋不已。
“弩炮很好，它将成为我们敲开英格兰城堡大门的重锤。”威尔先肯定了邓肯的成绩，随即话锋一转，“但战争的胜负，最终还是要由士兵在野地里一刀一枪地拼杀出来，邓肯，我们下一个要解决的，是士兵的生存问题。”
邓肯愣了一下，随即收敛了兴奋，认真倾听。
威尔捡起地上一根炭笔，就近在一块相对平整的木板上画了起来，他先简单勾勒出一个穿着典型长袍、手持长弓的英格兰弓箭手的轮廓，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苏格兰步兵的简图。
“英格兰人的优势，在于他们的长弓。”威尔用炭笔点了点那个弓箭手，“射程远，穿透力强，我们的锁子甲和现有的札甲，在近距离很难有效防御。”
邓肯凝重地点头，他亲手修复过太多被长弓射穿的铠甲，深知其威力。
“所以，我们需要一种全新的甲。”威尔说着，在苏格兰步兵的胸腹位置，画上了数块简洁的、带有明显弧度的板状结构，“不再是编织的铁环，也不是一片片叠起来的铁片，而是像这样，用整块高质量的钢，经过反复锻打、塑形，做成一个完整包裹躯干的弧形外壳。”
他一边说，一边快速补充细节，高耸的、引导箭矢滑开的胸甲弧度，保护腋下和侧腹的侧板，以及与头盔、护臂、护腿衔接的设想。
邓肯的眼睛渐渐瞪圆了，这种甲胄的形态与他所知的所有铠甲都截然不同，更像是一个……一个金属塑造的躯壳？
“大……大人，这……用整块钢板？这需要多大的铁料，多高的温度才能锻打出这种形状？而且，重量……”邓肯提出了最实际的困难。
“重量是关键，但弧形的结构本身就能提供远超平板的强度，所以我们可以适当控制厚度，总体重量未必比一套精良的锁子甲加衬垫重太多。”威尔解释道，这是基本的工程力学，“锻造难度确实大，所以我们需要改进渗碳工艺，提升钢的硬度与韧性的平衡，至于形状……”
威尔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正在装填的弩炮。
“我们可以尝试制作一个大型的、带弧度的钢质模具，将加热到白炽的钢板放在模具上，然后……”他看向工坊里那依靠水力驱动、原本用于锻打刀剑的巨型锤头，“利用水力锻锤，进行冲压成型。”
“冲……冲压？”邓肯觉得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护国公天马行空却又仿佛切实可行的想法了。
“对，就像印章按在火漆上。”威尔做了一个下压的手势，“一次，或者几次冲击，就能得到一个大致成型的胸甲粗胚，然后再进行细部的修整和热处理，这比全靠铁匠一锤一锤敲出弧度，要快得多，也标准得多。”
邓肯看着那轰鸣的水锤，又看了看木板上那简洁而充满力量的弧线甲胄草图，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他仿佛看到了成千上万的苏格兰士兵，穿着这种光滑、坚固的“铁壳”，迎着英格兰的箭雨，如移动的城墙般稳步推进的场景。
弩炮是破城的锤，而这种新式甲胄，将是士兵们最坚实的盾。
“这东西，我叫它‘板甲’，或者以我们主要生产地命名，‘格伦莫尔甲’。”威尔说出了这个名字，“它的优先级，与弩炮并列。你需要抽调最可靠的人手，成立一个独立工坊，立刻开始研究和试制，材料、模具、水力冲压的可行性，我要你在三个月内，拿出第一件能挡住三十步外长弓直射的成品。”
威尔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如山般的压力与期望。
邓肯看着那草图，格伦莫尔甲，也就是原本后世的米兰甲，他又看了看远处再次发出怒吼、将一枚石弹精准砸中标靶中心、将其彻底摧毁的弩炮，一股前所未有的使命感涌上心头，他挺直了腰板，黑红的脸上满是肃穆：
“是，大人！邓肯就是不吃不睡，也一定把这‘格伦莫尔甲’给您造出来！”
威尔拍了拍这位忠心耿耿的工业总监的肩膀，没有再说话，他转身，在连绵的弩炮轰鸣声中，离开了工坊。身后，是已然成型的战争重锤，和即将开始锻造的生存之盾，他的战争机器，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隆隆向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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