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尔特凝视着这张近在咫尺的、正在他手中逐渐失去生气的脸。
这张他看了四百年的脸，从青涩倔强的人类少年，到苍白隐忍的吸血鬼新生儿，再到冰冷强大的黎明之剑，最后是此刻——肿胀、染血、因窒息而扭曲、写满了痛苦与濒死绝望的脸。
四百年的时光，四百年的塑造，四百年的掌控与纠缠。
愤怒吗？是的。前所未有的愤怒。
愤怒于艾尔的逃离，愤怒于他的“选择”，愤怒于他竟然敢向别人表达感激和告别，愤怒于他竟然试图在“是否属于他”这个问题上，拥有哪怕一丝一毫的自主意志。
一种比愤怒更尖锐的情绪，如同淬毒的荆棘，猛地从他的心脏最深处破土而出，疯狂滋长，瞬间缠满了他。
是杀意。
真实、纯粹、毫无杂质的杀意。
不是以往那种作为惩罚或威慑的、控制在安全范围内的暴力。不是那种“如果你如何，我便杀了你”的条件式威胁。
而是此刻，现在，就在这里，用这双手，彻底终结这个存在的冲动。
杀了他。
这个念头如此清晰，如此强烈，如同魔鬼的低语，在他耳边轰鸣。
四百年来，第一次，瑟尔特·夜影对他唯一的初拥，他亲手打磨的“黎明之剑”，他耗费心血塑造的所有物，产生了如此清晰、如此决绝的毁灭欲望。
或许是因为他竟敢挣脱银链（即使并非自愿）逃离。
或许是因为他竟敢将目光投向别处，向北境领主行礼，向莱恩·暮星道谢，试图划清与自己的界限。
或许是因为他那一句“我愿意回去”，仿佛这回归是他的一种施舍或选择。
或许是因为……连瑟尔特自己也无法完全理清的、对“失控”与“可能失去”的、积压了太久的恐惧与暴怒，终于在今日北境之行和艾尔“自主”的举动刺激下，冲破了那层外壳，化作了最原始的毁灭冲动。
这个所有物，已经变得太“麻烦”了。
既然无法完全掌控，既然已经开始出现“杂质”，既然可能成为隐患甚至拖累……
那么，不如彻底毁灭。
毁灭了，就还是完全属于他的。
毁灭了，就不会再有脱离掌控的可能。
毁灭了，就永远定格在他所塑造的、最“完美”（或最符合他心意）的状态。
他琥珀色的瞳孔深处，那冰冷的面具终于彻底碎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狂暴的黑暗，一种毁灭一切的决绝。
扼住艾尔脖颈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青筋隐现，那最后一点致命的力道，正在酝酿。
艾尔的意识已经沉入了一片深不见底的黑暗之海。
所有的疼痛，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记忆，都在远去。
最后的感官，是脖颈上那无法撼动的桎梏，和肺里火烧般的、无法缓解的窒息。
也好……
就这样结束吧……
死在瑟尔特手里……
至少……不用再挣扎了……不用再害怕了……不用再……连累任何人了……
只是……为什么……胸口……这么痛……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东西……也要随之一起碎裂的……痛……
他最后涣散的目光，似乎努力想要聚焦，想要再看一眼那双近在咫尺的、他畏惧了四百年、依赖了四百年、也扭曲地……渴望了四百年的琥珀色眼睛。
然后，就在艾尔瞳孔中的最后一点微光即将彻底熄灭，就在瑟尔特手上那最后一丝终结性的力量即将迸发的千分之一秒——
一滴冰凉的液体，毫无预兆地，滴落在了艾尔的脸上。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那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留下蜿蜒的、冰凉的痕迹，与他温热的泪水（或许还有之前的血污）混合在一起。
即将彻底陷入黑暗的艾尔，那涣散的意识被这突如其来的、陌生的冰凉触感，极其轻微地扰动了一下。
下雨了……？
在地牢里……？
而扼在他脖颈上的那只手，那持续收紧的、稳定到冷酷的力道，就在这冰凉的液体滴落的瞬间——
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
然后，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力量，又像是被那冰凉的液体烫到，那只手猛地松开了。
“咳——！咳咳咳——！”骤然涌入的空气让艾尔已经停止运作的肺部猛地痉挛，他剧烈地、痛苦地咳嗽起来，身体像虾米一样蜷缩，瘫倒在地，本能地、贪婪地大口大口呼吸着冰冷而珍贵的空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声音和喉咙的剧痛。
青紫色的脸色慢慢褪去，转为一种死里逃生后的、极致的惨白，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意识在黑暗的边缘摇摇欲坠，尚未完全回归。
他蜷在地上，咳得眼前发黑，过了好一会儿，那几乎要炸裂的肺部才稍微平复了一些。
他艰难地、一点一点地，抬起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的眼皮。
模糊的视线，因为泪水和对光的不适而扭曲。
他首先看到的，是近在咫尺的、瑟尔特那双黑色的靴尖。
然后，视线缓缓上移。
瑟尔特依旧站在原地，维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银发垂落，在门外透入的微光中泛着冰冷的光泽。
艾尔涣散的瞳孔，艰难地对焦。
他看到了瑟尔特那只刚刚扼住他脖颈、此刻虚垂在身侧的手——那只稳定、有力、掌控一切的手，此刻，竟在微微地颤抖。幅度很小，却清晰可见。
然后，他的目光，终于对上了瑟尔特的脸。
那张永远冰封、如同完美雕塑般的脸……
此刻，在那双深邃的、惯常只有冰冷与掌控的琥珀色眼眸下方，在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颊上……
残留着两道极其细微的、湿漉的痕迹。
而瑟尔特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看着地上这个刚刚被他亲手扼至濒死、此刻狼狈咳嗽喘息的艾尔。
那眼神……是一种艾尔从未见的茫然，以及在那茫然深处，翻涌着的……某种剧烈到连瑟尔特自己都无法承受、更无法理解的痛苦与……
恐惧。
瑟尔特低着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刚刚扼住艾尔脖颈的那只手。
然后，他抬起手，用指尖触碰到了自己脸颊上那抹冰凉的湿痕。
泪？
巨大的荒谬感、失控感，以及那尚未消退的、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失去的恐惧，如同狂暴的旋风，在他体内疯狂冲撞。
他死死地盯着地上蜷缩着、痛苦喘息、濒临崩溃的艾尔，琥珀色的眼眸中，那片狂暴的黑暗被一种更加混乱、更加痛苦、更加……脆弱的东西所取代。
即使愤怒到极致，即使杀意真实不虚，但在最后一刻，在即将彻底失去艾尔的瞬间，某种比他的意志、比他的愤怒、比他信奉的一切准则都更强大、更原始的东西，阻止了他。
那东西让他……流泪。
让他……恐惧失去。
让他意识到，毁灭艾尔，或许等同于毁灭他自己某个不可或缺的部分。
瑟尔特就那样僵立在冰冷的囚室中央，银发垂落，遮住了他大半张脸。
水晶石苍白的光线照在他身上，却照不进他眼中那片翻涌着痛苦、迷茫、暴怒后遗症以及那丝陌生湿意的深渊。
艾尔怔怔地望着瑟尔特脸上那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过的泪痕，望着他眼中那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大脑一片空白。
脖颈处依旧火辣辣地疼，窒息感还未完全消退，死亡的气息仿佛还萦绕在鼻尖。
可此刻，看着这样的瑟尔特，艾尔心中那冰冷的恐惧和绝望，却奇异地被一种更庞大、更混乱的茫然所取代。
两人就这样，在黑暗的地牢中，一个站立，一个蜷缩在地，隔着微光与血腥的空气，无声地对视着。
一个眼中是未褪的濒死惊悸与全然的不解。
另一个眼中，是翻腾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和恐惧的汹涌情绪，以及那冰冷表象下，刚刚被自己亲手撕裂、又仓皇掩饰的……裂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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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人拉了三个小时，发现第九章根本写不出自己想要的感觉，所以遗憾停更一天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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