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阳城，这座北方雄镇，在冬日的寒风中更显巍峨。城墙高厚，垛口如齿，经历了不少风雨，却依旧稳固地扼守着河东腹地。当“杨”字帅旗和太子龙旗出现在南方的地平线上，并逐渐放大为一支军容严整、凯旋而归的雄壮之师时，整座城池似乎都为之震动。
城门大开，留守晋阳的文武官员，在唐国公、晋阳宫监李渊的率领下，整齐地列队于城外官道两侧，准备迎接北伐大总管、太子杨昭。
李渊今日身着紫色官袍，头戴进贤冠，面容保养得极好，虽已年近五旬，却并无多少老态，反而显得宽厚沉稳，一副忠谨老臣的模样。他微微垂着眼睑，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谨与喜悦，只是那笼在袖中的双手，指尖微微蜷缩，暴露了他内心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
蹄声如雷，由远及近。大军在城外里许处停下，唯有中军簇拥着那面显眼的龙旗继续前行。杨昭依旧是一身明光铠，外罩玄色战袍，骑在一匹神骏的白马之上，英姿勃发，顾盼之间，自有股大胜之后的凛然威仪，与数月前离开长安时相比，更多了几分杀伐决断的锐气。
“臣，晋阳宫监李渊，率晋阳文武，恭迎太子殿下凯旋！殿下亲冒矢石，荡平丑虏，扬我国威，实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李渊率先躬身行礼，声音洪亮，情真意切，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是一位忠心耿耿、为太子功业由衷感到高兴的老臣。
他身后的官员们也齐声附和，山呼千岁，场面一时间极为隆重和谐。
杨昭翻身下马，动作矫健，脸上带着温和的笑容，快步上前，亲手扶起李渊：“唐国公快快请起！诸位大人请起！孤此番北伐，赖将士用命，陛下洪福，方能侥幸建功。晋阳乃北疆重镇，国公坐镇于此，保境安民，使孤无后顾之忧，此功亦是不小啊！”
他言语客气，将功劳分润，给足了李渊面子。
李渊连称不敢，姿态放得极低：“殿下过誉了！老臣唯谨守本职，不敢有负圣恩与殿下信任。殿下用兵如神，尤以落雁峡一役，尽歼突厥精锐，此等战功，足以彪炳史册！老臣在晋阳听闻捷报，亦是心潮澎湃，恨不能亲临阵前，为殿下牵马执镫！”
两人把臂言欢，相携入城，一路上谈笑风生，说的多是北伐战事中的精彩之处，以及晋阳的风土人情，气氛融洽得如同久别重逢的忘年之交。晋阳的官员和百姓夹道欢迎，看到太子与唐国公如此和睦，也都感到安心与振奋。
迎接仪式结束后，按照惯例，杨昭入住早已收拾停当的晋阳宫别苑。李渊亲自陪同，安排得周到细致，无可挑剔。
在别苑正厅，闲杂人等都已被屏退，只剩下杨昭、李渊，以及侍立在杨昭身后的两名心腹亲卫。
侍女奉上香茗，氤氲的热气稍稍驱散了些许北地的寒意。
李渊再次拱手，由衷叹道：“殿下此次不仅大破刘武周叛军，更将突厥伸来的爪子狠狠斩断，实乃近年来我朝对突厥罕有之大胜！经此一役，北疆至少可得数年安宁矣！”
杨昭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看似随意地说道：“国公所言极是。突厥狼子野心，不得不防。不过，此番征战，倒也让孤发现了一些有趣的事情。”
李渊心中微动，面上不动声色：“哦？不知殿下发现了何事？”
杨昭抿了一口茶，目光似乎落在茶杯袅袅升起的水汽上，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聊家常：“在清剿一些与叛军、突厥有牵连的匪类时，偶然缴获了一些往来信笺。其中内容，多是些见不得光的交易，有些……似乎还隐约指向了晋阳这边的一些人和事。”
他顿了顿，仿佛才意识到自己失言，抬眼看向李渊，笑了笑，带着几分宽慰的语气道：“当然，多是些捕风捉影之词，或是贼人故意攀诬，混淆视听，当不得真。国公治下，晋阳吏治清明，军民一心，孤是信得过的。”
然而，就是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听在李渊耳中，却无异于平地惊雷！
与叛军、突厥有牵连的信笺？指向晋阳？！
李渊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后背的官袍内里，刹那间便被冷汗浸湿！他脑海中瞬间闪过无数念头，是自己哪个环节出了纰漏？是王威？高君雅？还是下面哪个不知死活的东西留下了把柄？抑或是……太子在诈我？
他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镇定，甚至挤出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惊讶和愤慨：“竟有此事？！这些乱臣贼子，当真该死！竟敢污蔑攀扯！殿下明鉴万里，定不会受此等宵小之辈的蒙蔽！晋阳上下，对陛下、对朝廷忠心耿耿，绝无二心！若真有那吃里扒外、勾结外敌之徒，无需殿下动手，老臣第一个饶不了他！”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辞严，情绪饱满，将一个被污蔑的忠臣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杨昭看着他微微绷紧的腮帮和那双虽然努力保持平静、却依旧泄露出一丝紧张的眼睛，心中冷笑，面上却依旧是那副温润宽和的样子。
“国公的忠心，孤自然知晓，父皇亦是知晓。”杨昭放下茶杯，语气转而严肃了些，“只是，北疆之地，关系重大，容不得半点沙子。如今刘武周虽败，但其残部未清，突厥亦未伤根本，仍需高度警惕。尤其是这内外勾结之事，危害更甚于明刀明枪的叛军！往后，还需国公多多费心，协助孤，将这晋阳，将这北疆，经营得铁桶一般，让那些魑魅魍魉，再无隙可乘才是。”
这番话，既是肯定，更是警告。肯定了李渊目前的“忠诚”，也警告他不要再有任何小动作，并且明确表示，接下来北疆的事务，将由他杨昭主导。
李渊何等聪明，立刻听懂了弦外之音，连忙躬身道：“殿下教诲的是！老臣定当竭尽全力，辅佐殿下，整饬边务，清除奸佞，绝不让殿下失望！”
“有国公此言，孤便放心了。”杨昭脸上重新露出笑容，仿佛刚才那番暗藏机锋的对话从未发生过一般，“一路劳顿，孤也有些乏了。国公也先去歇息吧，晋阳诸多事务，还需倚仗国公。”
“是，是，殿下旅途辛苦，老臣告退。”李渊如蒙大赦，连忙行礼，退出了别苑正厅。
走出别苑，被寒冷的北风一吹，李渊才发觉自己内里的衣衫几乎湿透，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森严的别苑宫门，眼神复杂无比，有后怕，有阴沉，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忌惮。
这位年轻的太子，远比他想象的要厉害得多。那看似随意的几句话，分明就是敲山震虎！他不仅手握重兵，立下赫赫战功，更似乎……真的掌握了一些要命的东西。
“看来，往后要更加小心了……”李渊在心中默念，脚步沉重地向着自己的府邸走去。
别苑内，杨昭看着李渊离去的方向，嘴角那抹温和的笑容渐渐收敛，化为一片冰冷的锐利。
“老狐狸……”他轻声自语。
这次“巧遇”和对话，目的已经达到。既安抚了李渊，没有立刻撕破脸，也明确地发出了警告，敲打了他背后的势力。接下来，就看这位“忠谨”的唐国公，如何选择了。
晋阳的水，很深。但握有绝对武力和大义名分的杨昭，已然占据了主动。
这盘棋，还在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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