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场荒诞的“反贼联盟”会议结束后，几位使者并未立刻离去，而是在山寨安排的客舍中暂住，美其名曰“加深了解，洽谈细节”。杨昭也乐得如此，这正是他深入了解这些未来对手（或棋子）的绝佳机会。
他命林文渊调动影字营的精干力量，以伺候为名，实则严密监控几位使者及其随从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同时，他也通过不同的渠道，加紧收集关于窦建德、杜伏威以及瓦岗军更为详细的情报。
数日下来，信息的拼图逐渐完整，一幅关于这些反王真实面貌的图景，清晰地呈现在杨昭面前。
窦建德方面，来自河北的曹姓使者及其随从，言行颇为谨慎。他们在山寨中，对普通山民、匠户态度平和，甚至偶尔会与老农攀谈，询问收成、赋税，言语间对百姓疾苦多有唏嘘。从影字营汇总的情报来看，窦建德在河北，虽也攻城略地，但军纪相对严明，强调“劫富济贫”，打击的对象多是郡县贪官、地方豪强，对普通百姓则较为宽厚，甚至开仓放粮，因此在其控制区域内，竟颇有民望，被不少穷苦人视为“窦王”。其麾下也聚集了一些不得志的文人和小地主，试图建立一套简单的治理体系。
杜伏威方面，则截然不同。那位张姓使者及其随从，在山寨中显得颇为张扬，对杨昭麾下军队的装备、尤其是对那神秘的火器表现出过分的“兴趣”，言语间多次试探。他们对待山寨中的仆役态度倨傲，甚至有一次，一名随从酒后失言，吹嘘其在江淮随杜伏威攻破某县城后，如何纵兵劫掠三日，金银女子任意取夺，其状甚为得意。影字营的情报也证实，杜伏威部作风彪悍残忍，攻城之后往往伴随着大规模的烧杀抢掠，军纪涣散，与其说是义军，不如说更像流寇，所过之处，往往一片焦土，百姓闻风丧胆。
瓦岗军则介于两者之间，那位王姓使者沉默寡言，难以窥探其内心，但瓦岗军依托运河，劫掠官粮、商船是其主要手段，同时也在吸纳各路小股义军，成分复杂，既有翟让这等豪侠，也有李密这等心怀异志的贵族，未来变数最大。
密室中，杨昭看着林文渊呈上的详细报告，手指在杜伏威相关的情报上重重敲击着，眼神冰冷。
“劫富济贫，虽有破坏，尚存一丝底线，乱世求存，或可理解。”他低声自语，指的是窦建德，“但如此烧杀抢掠，荼毒生灵，与禽兽何异？此等行径，比之贪官污吏，更为可恨！”
他杨昭“养寇”，打击贪官豪强，根本目的是为了积蓄力量，重塑秩序，其内心深处，依旧存有守护这片土地和生民的责任感。这也是他当初能收服程咬金、折服李靖的人格魅力所在。他可以容忍为了战略目的与反贼虚与委蛇，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利用他们的破坏力来削弱旧秩序，但他绝不能容忍这种纯粹以破坏和掠夺为目的、毫无底线的暴行！
杜伏威部的行为，已经触及了他的底线。
“道不同，不相为谋。”杨昭抬起头，眼中已是一片决然，“与窦建德，或许还能有限度地利用，甚至未来或有转化可能。但与杜伏威……此獠不除，江淮百姓永无宁日，亦是我未来心腹大患！”
然而，他现在明面上的身份是“风王”，刚刚还与各方达成了“有限合作”的意向，直接对杜伏威部动手，不仅会立刻撕破脸皮，引来报复，更会破坏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在反王势力中“超然”的地位，将山寨卷入与杜伏威的直接冲突中，得不偿失。
不能明着来，那就……借刀杀人。
一个冷酷的计划，迅速在杨昭脑中成型。
他看向林文渊，沉声下令：“将我们掌握的，关于杜伏威麾下苗海潮部，其下一步可能袭击江都郡延陵县（今江苏镇江丹徒区一带）的详细计划，包括其兵力、路线、内应信息……做一份‘干净’的副本。”
“殿下的意思是……”林文渊心领神会。
“找一条可靠的、与我们无关的渠道，”杨昭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无意中’让江都郡的官军，‘恰好’得到这份情报。记住，要做得天衣无缝，像是他们自己侦查所得，或者……是某些‘忠于朝廷’的江湖义士冒死送出的消息。”
“属下明白！”林文渊眼中闪过钦佩之色。殿下此举，既铲除了荼毒百姓的凶徒，削弱了杜伏威的力量，又借官军之手为自己扫清障碍，还不会暴露自身，一石三鸟！
“至于窦建德那边，”杨昭顿了顿，“继续保持联系，可以适当提供一些无关痛痒的、关于朝廷动向的模糊信息，维持住这条线。此人……或许日后有用。”
“是！”
命令被迅速而隐秘地执行下去。
数日之后，江淮之地。
杜伏威麾下大将苗海潮，率领五千余众，按照计划，趁着夜色，悄无声息地逼近延陵县。他们打着劫掠这座富庶县城，以充军资的算盘。苗海潮及其部下，早已习惯了攻破城池后肆意妄为的快意，此刻眼中都闪烁着贪婪与残暴的光芒。
然而，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等待他们的，不是毫无防备的城池和惊慌失措的百姓，而是早已在城外预设阵地、严阵以待的江都通守王世充所率领的精锐官军！
王世充此人，虽然后世名声不佳，但此刻却是一心想要立功往上爬的悍将。他得到那份“意外”而来的、极其详实的情报后，虽心有疑虑，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精心布置了这次伏击。
当苗海潮部毫无戒备地踏入伏击圈时，官军伏兵四起，箭如雨下！
苗海潮部猝不及防，瞬间陷入混乱。他们本是流寇习性，打顺风仗时凶猛无比，一旦遭遇埋伏，军纪涣散的弊端暴露无遗。在王世充部的猛烈攻击下，损失惨重，大将苗海潮在乱军中被官军一员偏将斩杀，五千人马死伤溃散过半，只有少数残兵败将逃回杜伏威处。
消息传回终南山主寨，杨昭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并无任何表示。
而与此同时，河北窦建德方面，则通过秘密渠道，收到了一份关于“朝廷有意加强涿郡防务，以防突厥”的模糊信息。虽然价值不大，但让窦建德方面觉得，“风王”确实在履行“互通声气”的承诺，对这条线的重视程度又加深了几分。
密室中，杨昭独自复盘着这一切。
他欣赏窦建德治军保民的底线，故留有余地；他厌恶杜伏威烧杀抢掠的暴行，故借刀杀人。
这并非妇人之仁，亦非纯粹的冷酷算计，而是基于自身理念和长远利益做出的精准抉择。
在这纷乱的世道，既要能潜伏于黑暗，行非常之事，亦要守住心中的一线光明，有所为，有所不为。
“底线……决定了你能走多远。”杨昭望着摇曳的烛火，轻声说道。
这一次的抉择，不仅清除了一个毒瘤，更坚定了他在未来波澜诡谲的争斗中，那不容动摇的核心原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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