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九，寅时三刻（凌晨四点）。养心殿的灯火依旧未曾熄灭，但与之前的紧绷焦灼相比，此刻殿内的气氛中，多了一丝尘埃落定的沉稳，以及大战在即的沉静。
“影七”三人功成身退的消息，如同给紧绷的弓弦稍稍松了一扣，但雍正和舒兰都知道，这仅仅是完成了最隐秘、最关键的一步。接下来的三天，将是公开或半公开的部署、监控与最终的对峙。
“灰隼”在汇报完潜入行动的细节后，并未离去，而是呈上了根据最新情报（尤其是截获密信内容）调整后的、针对四个藏匿点及“悦来”客栈的最终控制方案。
“皇上，娘娘，”“灰隼”的声音在寂静的殿内显得格外清晰，“四个藏匿点，根据其位置、环境、人员特点，控制策略有所不同。”
他指向地图上的第一个点——什刹海画舫：“画舫‘莲舟夜话’，平日是文人雅集之地，二月初二酉时前后，恰有诗会预定。我们的人已设法让船主‘病倒’，由我们控制的‘亲戚’接手管理。届时，画舫上除真正的客人外，侍从、船工皆为我方人员。藏画处已查明，在船尾暗舱隔板内。计划：待对方派人‘启动’（举火或示警）时，由我们的人抢先‘发现’异常，并引导客人‘亲眼目睹’从暗舱取出画作，随即由伪装成顺天府衙役的弟兄当场查验，当众指出伪造标记，并控制‘启动者’。”
舒兰点头：“画舫临水，需防备对方人员或证据跳水逃脱。”
“灰隼”道：“娘娘思虑周全。已安排‘水鬼’小队在画舫水下及周边潜伏，张有暗网。岸边亦有便衣接应，确保万无一失。”
第二个点，大栅栏“四海茶馆”：“茶馆人流极杂，二楼有雅间。画作藏于雅间夹墙。我们已买通茶馆掌柜和两名关键伙计。酉初二刻，会有一场‘说书先生突发急病’的小骚乱，吸引大部分茶客注意。我方人员将趁机进入雅间，‘恰好’撞见有人从夹墙取画，同样当场揭穿、控制。”
第三个点，贡院街“文渊阁”书铺：“此处清静，多是读书人。画作藏于一批特制书籍的封皮夹层内。已安排几名‘落第秀才’打扮的兄弟，届时在书铺内‘争执’某本古籍真伪，引发关注，并‘意外’扯坏书皮，露出夹层画作，大声惊呼叫来掌柜（已控制）和路人（我方人员），当场报官。”
第四个点，鼓楼“王记杂货”：“杂货铺后院仓库。此处由对方一名外围人员看守，此人好酒。我们已在其酒中下了轻微迷药，使其在关键时刻昏沉。我方两人扮作送货伙计，以‘送错货’为名进入后院，‘无意’撞破仓库中正在‘布置’的画作，高声叫嚷引来街坊，控制现场。”
雍正听完，沉思片刻：“四个地点的控制，关键在于‘时机’与‘由头’。必须抢在对方预期的‘示警’效果产生前，将其转变为‘罪证揭露’。现场反应要快，证据出示要准，人员控制要狠，围观引导要巧。务必让每一个在场的百姓都看得明白，这是有人蓄意伪造、散布谣言，而非天意。”
“奴才明白！”“灰隼”肃然道，“每一个点的行动小组都已反复演练，明确了步骤和应变方案。信号统一以粘杆处特制烟花为号，一地点发动，其余地点在十息内必须跟上，确保几乎同时发动，打乱对方节奏，让我方引导的舆论迅速覆盖全城。”
“很好。”雍正目光转向代表“悦来”客栈的标记，“木坤那边呢？”
“木坤依旧深居简出，”“灰隼”汇报，“他带的随从只有两人，皆精悍之辈，但未与京城其他可疑人员接触。客栈内外监控严密，他插翅难飞。根据密信暗语，他应在等待二月初二当天的进一步指令，或与宫中内应取得联系。我们打算……暂时不动他，留作钓饵，或关键时刻用以指证西南参与。”
舒兰接口道：“不错。木坤是西南土司之子，身份敏感。若能当场擒获其参与造谣或联络内应的现行，对震慑西南、彻底揭穿‘明镜会’勾结外藩的阴谋，将是最有力的证据。”
“但需防备他狗急跳墙，或被人灭口。”雍正提醒。
“已加派了监视人手，并在他房间相邻及对面都安排了我们的人。饮食饮水皆在监控之下。”“灰隼”答道，“此外，根据赵顺提供的、以及从截获信使处审出的零碎信息，我们初步筛选出了三名宫中可能与‘明镜会’有染的低级太监和两名宫女，皆是与外界有采购接触、或能接近宴席区域的岗位。已秘密监控，尚未惊动。”
雍正眼中厉色一闪：“盯紧了。二月初二宫宴，是他们最好的机会。朕倒要看看，谁敢在朕的眼皮子底下，玩火自焚！”
所有大的部署已基本落定。“灰隼”领命下去做最后的检查与督促。养心殿内，终于只剩下帝后二人。
连续多日的高强度精神紧绷和熬夜，让舒兰感到一阵阵头晕和疲惫袭来，她忍不住抬手揉了揉太阳穴。这些日子，她不仅要参与核心谋略，还要分心处理日常宫务，尤其是临近二月初二，宫宴的细节、各宫用度、命妇朝拜安排等琐事也需她最后拍板，确实有些精力透支。
雍正注意到了她脸色的苍白和眼底的青色。他沉默片刻，起身走到她身边，没有说什么，只是将自己身上那件紫貂皮大氅解下，轻轻披在了她的肩上。
带着体温和淡淡龙涎香气的温暖瞬间包裹了舒兰，她微微一怔，抬头望向他。
“累了就靠会儿。”雍正的声音不高，却不再是以往那种命令式的冷淡，而是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近乎别扭的关切，“离早朝还有些时辰。”
殿内值夜的大宫女极有眼色，立刻无声地搬来一个铺着厚厚锦垫的矮凳，放在舒兰的椅旁。舒兰心头一暖，没有推辞，依言将有些发沉的脑袋轻轻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那件还带着他体温的大氅，似乎将连日来的紧张和疲惫都隔绝开了一些。
雍正重新坐回御案后，却没有继续看奏章或地图，而是静静地看着烛光下她略显憔悴却依旧沉静的侧脸。殿内只剩下均匀的呼吸声和烛芯偶尔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苏培盛轻手轻脚地进来，手里端着一个朱漆托盘，上面是一碗冒着热气的燕窝粥和几样清爽小点。“皇上，娘娘，御膳房送了夜宵来，用些吧，暖暖胃，提提神。”
雍正示意他放下。苏培盛放下托盘，又无声地退了出去。
舒兰被细微的动静惊醒，睁开眼，看到面前的粥点，才觉腹中空空。
“用些吧。”雍正将粥碗往她面前推了推，自己则拿起一块茯苓糕，慢慢吃着。他吃东西的样子依旧斯文而迅速，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自律。
舒兰也不客气，端起温热的燕窝粥小口喝着。甜润的粥滑入胃中，确实驱散了不少寒意和疲惫。两人就这样在灯火下，安静地用着简单的夜宵，没有交谈，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宁在流淌。
用完粥点，舒兰精神恢复了些，她看着雍正，忽然问道：“皇上，待此事了结……您最想做什么？”
雍正拿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顿，似乎没料到她会问这个。他想了想，目光望向窗外依旧漆黑的夜空，缓缓道：“朕想……去京郊的麦田看看。李卫之前奏报，直隶推广的新麦种，今年长势似乎不错。朕想去亲眼看看，那些秧苗，是不是真的比往年更壮实一些。” 他的语气很平淡，却让舒兰心中一动。这位以冷面勤政着称的帝王，心心念念的，依然是田里的庄稼，是百姓的收成。
“那臣妾陪皇上去。”舒兰微笑道，“臣妾也想知道，皇上推行的新政，在田垄之间，到底是什么模样。”
雍正看了她一眼，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但眼神深处，似乎有极淡的暖意化开。
“你呢？”他反问，“此事了结，你想做什么？”
舒兰托着腮，想了想：“臣妾想……把宫里的账目再彻底梳理一遍，看看还有哪些地方能再省出些银子，充实‘晖佑基金’。还想把宫女培训的章程再完善些，或许……可以试着教她们认更多的字，不止是女红和算账。” 她眼中闪着光，“女子多识些字，明些理，将来无论留在宫里还是放出去，于己于家于国，或许都能更好些。”
这个想法在当下可谓惊世骇俗，但雍正听了，并未立刻反驳，只是沉默了片刻，道：“步子不宜过大，易惹非议。但……可先在坤宁宫小范围内试试。”
这便是默许了。舒兰心中一喜，脸上笑容更盛：“臣妾明白，定会循序渐进。”
短暂的闲谈驱散了最后一点紧绷。当东方天际终于泛起鱼肚白时，养心殿的门被轻轻叩响。
“灰隼”再次求见，这次带来的是所有行动小组确认准备就绪的最终回报，以及……钦天监监正连夜推算后，关于二月初二酉时前后星象的详细报告。
“据监正推算，”“灰隼”呈上报告，“二月初二酉时，东南天际，金星（长庚）确会与火星（荧惑）相距极近，形成‘荧惑守心’之象的雏形，但并非真正凶险的‘守心’正位。若在落星渡以特定角度设置镜阵，反射夕阳光辉或提前布置的灯火，确有可能在湖面或空中营造出‘赤星贯月’或‘双星争辉’的诡异光影，辅以烟雾，足以迷惑不明就里的百姓。”
雍正接过报告细看，冷笑道：“果然如此！借天象之形，行人造之实！沈世钧倒是打得好算盘！”
舒兰也看了报告，心中最后一点关于“天意”的疑虑彻底消散。这完全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利用自然科学和心理学的人为骗局。
“告诉李卫，”雍正下令，“落星渡的镜阵，不必提前破坏，但需掌握其控制机关。届时，让他们‘成功’制造出光影，待其最盛、围观者最惊疑之时，再由我们的人当场拆穿机关，擒拿主犯！朕要让他们，自己搬起的石头，砸自己的脚！”
“嗻！”
“灰隼”退下后，早朝的时辰也到了。雍正站起身，整理了一下龙袍，又恢复了那个威严冷峻的帝王形象。他看了一眼舒兰：“今日你便好生在坤宁宫歇着，不必过来。宫宴最后的琐事，交给陆典仪她们便是。”
舒兰知道他是体贴自己连日劳累，心中温暖，也不矫情，起身行礼：“臣妾遵旨，谢皇上体恤。”
雍正点点头，大步走向殿外。晨光熹微，映照着他挺直的背影，仿佛蕴含着无穷的力量与决心。
舒兰站在殿门口，望着他远去，直到身影消失在重重宫阙之间。她拢了拢肩上那件紫貂大氅，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他的气息。
狂风暴雨将至，但并肩而立的人，内心已无所畏惧。
正月二十九，在短暂的宁静与蓄力中，悄然滑过。距离最终的较量，只剩下最后两日。
紫禁城上空，云层积聚，风声渐紧。山雨欲来风满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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