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风暴虽暂时平息，但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无形硝烟，却并未完全散去。
苏浅宁以一己之力，舌战群臣，虽未令所有反对者心服口服，却也在那坚不可摧的旧有壁垒上，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
她清晰地感觉到，退朝时，那些投向她的目光中，除了原有的敌视与轻蔑，更多了几分忌惮、审视，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夜景洐当廷下令，着工部、户部即刻按照束水攻沙方略的框架，核算钱粮、勘定地址，筹备前期事宜。
虽未明确任命苏浅宁任何官职，但其献策之人的身份，已让她不可避免地深度卷入这场关乎国运的治水大业之中。
退朝的钟声响起，文武百官依序鱼贯而出。
苏浅宁身份特殊，需稍候片刻，待主要宗室重臣先行。她垂首静立于殿柱旁侧，刻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心中却在飞速复盘着方才殿上每一个细节，每一个人的反应。
就在这时，一道温和而清越的声音在她身侧不远处响起：
“郡主！”
苏浅宁抬眸，只见顾清砚不知何时已来到近前。他身着绯色仙鹤补子朝服，身姿挺拔如松，面容温润，眼神澄澈而睿智，并未因方才殿上的激烈争辩而有丝毫波澜，仿佛只是偶遇一位寻常同僚。
“顾大人。”苏浅宁微微行礼，态度恭敬。
顾清砚虚扶一下，目光落在她沉静的脸上，含笑道：“郡主方才殿上所言，字字珠玑，发人深省。当以实效论英雄，以黎民安康为要，此言，可谓道尽了为政之本。”他的赞赏并非浮于表面的客套，而是带着真诚的认同！
苏浅宁心中微动，敛目道：“顾大人过誉了。臣女只是不忍见生灵涂炭，据理力争罢了。言辞若有冲撞之处，还望大人海涵。”
顾清砚与她并肩缓步向殿外走去，声音不高，恰好只有两人能听清，“朝堂之上，并非皆是尸位素餐之辈。只是许多人浸淫旧规日久，如居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非有大魄力、大智慧，难以撼动分毫。郡主今日，算是投石入深潭，激起的涟漪，远非眼前所见。”
他话语中的深意，苏浅宁立刻领会。他是在告诉她，她的举动已经在许多人心中种下了怀疑与思考的种子，同时也提醒她，面临的阻力将会来自更深、更隐蔽的层面。
“多谢提点。”苏浅宁诚恳道，“只是，治水如救火，迟则生变。不知你以为，此策推行，最大阻碍何在？”
两人已行至殿外汉白玉广场的边缘，远处是重重宫阙，近处有官员三三两两走过，皆向顾清砚投来恭敬的目光，同时也好奇地打量着与他并肩而行的苏浅宁。
顾清砚驻足，望向远方巍峨的宫墙，目光悠远：“阻碍么…其一，在人心。赵尚书等人，非是全然不知旧法弊端，而是利益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河工款项，历年皆是肥缺，其中盘根错节，动之则反噬其身。其二，在惯例。祖宗成法，便是金科玉律，挑战成法，便是挑战权威，这对于许多依靠旧有秩序生存的人而言，是无法容忍的。其三…”
他顿了顿，看向苏浅宁，目光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便在于郡主你自身。木秀于林，风必摧之。郡主以女子之身，行此惊世之举，必将成为众矢之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郡主需万分小心。”
他这番剖析，可谓一针见血，将朝堂之下涌动的暗流清晰地指了出来。这盟友结交的果然不错。
苏浅宁心中暖意微生，同时也更加警惕。她郑重点头：“暗箭……”她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却带着冷意的弧度，“既已踏上此路，便早有准备。”
看着她眼中那不属于这个年龄少女的坚毅与冷静，顾清砚眼中欣赏之色更浓。
他沉吟片刻，从袖中取出一枚小巧的、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上并无繁复纹饰，只在边缘刻有一个小小的“顾”字。
“郡主，你我是盟友，如行事或有不便，这枚玉佩虽不值什么，但若遇寻常官员刁难，或需查阅某些非机密文书档案时，或可略尽绵薄之力。”他将玉佩递过，语气自然，仿佛只是赠予一件寻常物件。
“当然，若遇真正棘手之事，还需找摄政王定夺。
苏浅宁看着那枚玉佩，没有立刻去接。她片刻权衡后，她伸出双手，郑重接过玉佩，入手一片温润。“清砚厚意，感激不尽。”
见她坦然接受，顾清砚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温声道：“甚好。前路漫漫，善自珍重。若有闲暇，亦可来敝府，与舍妹说说医理，她于医术亦颇有兴趣。”
“一定！”苏浅宁微笑颔首。
此时，已有官员注意到他们交谈过久，目光频频扫来。顾清砚不再多言，对她微微颔首，便转身向着内阁值房的方向走去，绯色的官袍在风中轻扬，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气度。
苏浅宁握紧了手中尚带着对方体温的玉佩，看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她将玉佩小心收好，深吸一口气，挺直脊背，向着宫门外等候的马车走去。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但手中的筹码，似乎又多了一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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