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山,死域。
灰霾永驻,万物凋零。百里之地,生灵绝迹,唯余死寂。风在这里是呜咽的,卷起的不是尘土,是骨粉般的灰烬。光线扭曲暗淡,仿佛被一层无形的、充满恶意的纱幔所吞噬。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是疯狂与绝望的具象化。
而在这片死寂的核心,背阴的山谷深处,那股令人灵魂战栗的、混乱暴戾的毁灭气息,如同亘古不变的黑暗潮汐,永恒地翻涌、低吼。它拒绝一切生机,吞噬一切希望,是矗立在人间与地狱边界的一座扭曲丰碑。
这一日,死寂被打破了。
并非有什么生灵敢于踏足,而是一种“存在”的降临。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没有撕裂空间的异象,只是一个穿着灰色旧道袍、须发皆白的老者,如同散步般,一步,便从生机盎然的绿色山林,踏入了这灰白死寂的边界。
正是灵山老者。
他甫一踏入死域范围,脚下焦黑龟裂的大地便微微震动,空气中弥漫的灰败死气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水面,剧烈波动起来,发出无声的尖啸,疯狂地向他涌来,试图侵蚀、同化这突如其来的“生”之气息。然而,这些足以让九品高手心神摇曳、真气紊乱的毁灭戾气,在靠近老者身周三尺时,便如同冰雪遇到炽阳,悄无声息地消融、净化,化作虚无。他步履从容,道袍纤尘不染,浑浊的眼眸平静地扫过这片被诅咒的土地,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悲悯。
“好重的执念,好深的怨毒。”老者低声自语,声音在这片连声音都仿佛会被吞噬的空间里,却异常清晰地传出,“以背叛为薪,以绝望为焰,燃尽己身,灼伤天地……痴儿,何至于此。”
他继续向前,步伐不疾不徐,仿佛脚下不是令人谈之色变的绝地,而是自家后院的寻常小径。所过之处,枯萎碳化的古木悄然化为飞灰,龟裂的大地微微震颤,仿佛在恐惧,在臣服。他那看似平凡的脚步,每一步落下,都仿佛带着某种玄妙的韵律,与这片死寂天地的“频率”产生着微妙的对抗与调和。死气退散,但又在他身后重新合拢,如同潮水。
当他行至死域中心,那片背阴山谷的入口时,脚步终于停了下来。
山谷内,比外界更加黑暗。浓郁的、仿佛能滴出墨汁的毁灭气息凝结成实质的黑色雾气,在其中翻滚涌动。雾气深处,一点暗红如凝固血痂的光芒,若隐若现,散发出令人心悸的疯狂与死寂。
那里,便是魔剑“不悔”,或者说,是李不悔的“巢穴”。
灵山老者站在谷口,并未立刻进入。他抬起枯瘦的手掌,对着谷内那翻滚的黑雾,轻轻一拂。
没有罡风呼啸,没有真气澎湃。只是如此平淡无奇的一拂。然而,谷内那浓郁得化不开、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黑雾,却如同被一只无形巨手拨开的帷幕,向两侧缓缓分开,露出一条笔直的通道,通道尽头,隐约可见一个蜷缩的、抱着漆黑长剑的身影。
“李不悔。”老者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古钟轻鸣,穿透层层黑雾,直达谷底,“故人远来,可否一见?”
声音在死寂的山谷中回荡,带着一种奇特的安抚力量,试图穿透那层层疯狂与暴戾的心防。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然后——
“嗡!!!!!”
一声仿佛来自九幽地狱、蕴含着无尽痛苦、怨毒与毁灭欲望的剑鸣,骤然炸响!这剑鸣不再是声音,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灵魂的冲击波,带着撕裂一切、否定一切的狂暴意志,轰然爆发!
谷口分开的黑雾通道瞬间被更浓、更暗、仿佛有无数扭曲面孔哀嚎的黑色剑罡填满!剑罡未至,那恐怖的意志已然降临,仿佛要将闯入者的灵魂彻底扯碎、湮灭!
灵山老者浑浊的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他并未后退,也未施展任何惊天动地的道法,只是将拂出的手掌,由拂变掌,轻轻向前一按。
掌心前方,尺许空间,骤然凝滞。
那汹涌而来、足以将钢铁化为齑粉的恐怖黑色剑罡,撞上这尺许空间,如同怒涛拍击在亘古不变的礁石上,发出沉闷到极致的轰鸣!毁灭性的力量疯狂冲击、湮灭,却无法逾越雷池半步!老者掌前那尺许之地,仿佛自成一方世界,万法不侵,诸邪辟易!
剑罡狂潮持续了足足三息,方才力竭消散。山谷重归黑暗,但那股暴戾的意志,却如同被激怒的凶兽,更加沸腾。
通道尽头,那蜷缩的身影,缓缓地、极其僵硬地,站了起来。
他依旧低着头,枯黄杂乱的长发披散,遮住了面容。怀中的漆黑长剑“不悔”微微震颤着,剑身上那些暗红如血管的纹路明灭不定,散发出令人作呕的不祥气息。他周身的空间都在扭曲、模糊,仿佛无法承载他那纯粹到极致的毁灭存在。
“滚。”
一个嘶哑、干涩、仿佛两片生锈铁皮摩擦的声音,从李不悔喉咙深处挤出。只有一个字,却蕴含着滔天的杀意与……深入骨髓的排斥。他并不认识来人,但任何踏入他“领域”的生灵,都是必须毁灭的异物。
灵山老者放下手掌,神色依旧平静,仿佛刚才那足以灭杀寻常神而明之境界的一剑,只是清风拂面。他非但没有因这充满敌意的“滚”字而动怒,眼底的悲悯反而更深了。
“痴儿,你心中之苦,老道略知一二。”老者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奇异的穿透力,试图直达那被疯狂淹没的心灵深处,“然,以杀止杀,以恨浇恨,终是镜花水月,徒增业障。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这无边苦海,回头是岸啊。”
“岸?”李不悔猛地抬起头!
长发散开,露出了他那张脸。那已几乎不能称之为“人脸”。皮肤是一种死寂的灰白色,布满蛛网般龟裂的暗红纹路,仿佛干涸的血河。一双眼睛,眼眶深陷,瞳孔不再是人类的圆瞳,而是两道不断旋转、吞噬一切光线的漆黑漩涡,漩涡深处,两点暗红如血的光芒跳跃,充满了无尽的疯狂、痛苦与毁灭欲望。他的嘴角咧开一个非人的、狰狞的弧度,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笑声:
“岸在何方?佛在何处?这世间……本就是苦海!众生皆苦,何不……一同沉沦?!背叛!毁灭!才是永恒!!”
话音未落,他身影已然消失!
不是快,而是一种超越了速度概念的“出现”!前一瞬还在谷底,下一瞬,那柄散发着无尽凶威、仿佛连空间都能斩开的漆黑魔剑“不悔”,已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直刺灵山老者眉心!剑尖所过之处,空间留下久久不散的、如同瓷器裂纹般的黑色痕迹!
这一剑,没有任何花哨,只有最纯粹、最极致的“毁灭”!剑意锁定之下,仿佛整个死域的怨气、戾气、绝望之气都汇聚于此,要将他面前这个“异物”,连同其存在本身,彻底从这世上抹去!
灵山老者眼中终于闪过一丝凝重。他不再托大,右手捏了一个玄奥的法诀,口中低喝:
“定!”
言出法随!一个古朴的、仿佛由无数金色符文构成的“定”字虚影,瞬间在他身前浮现,挡在了魔剑之前!
“铛——!!!”
并非金铁交击的巨响,而是一种仿佛世界根基被撼动的、沉闷到极致的轰鸣!以交锋点为中心,一道肉眼可见的灰黑色环形冲击波轰然扩散,所过之处,本就脆弱的大地如同被巨犁翻过,碎石化为齑粉,更远处的山体轰隆作响,出现道道裂痕!
“定”字虚影剧烈颤抖,金光急速黯淡,最终“咔嚓”一声,布满裂痕,轰然破碎!而魔剑“不悔”的剑势,也被这蕴含无上道韵的一字,硬生生阻了一阻!
趁此间隙,灵山老者身形如风中柳絮,向后飘退十丈,避开了剑势最盛之处。但他道袍的袖口,仍被一缕逸散的毁灭剑意扫中,无声无息地化为飞灰,露出下面晶莹如玉、却隐隐有金光流转的手臂皮肤。
“好凶的剑!好烈的魔性!”老者心中暗凛。李不悔此刻的状态,已近乎“道化”,与这“背叛”、“毁灭”的剑意彻底融合,其威力远超寻常神而明之初期,更兼具腐蚀心神、湮灭万物的诡异特性,极为难缠。
李不悔一剑无功,眼中疯狂更盛,喉咙里发出不似人声的低吼,身影再动,便要施展更加恐怖的杀招!
就在这时,灵山老者忽然做了一个出乎意料的动作。他并未反击,也未防御,而是手腕一翻,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黑黝黝、毫不起眼的酒葫芦,朝着李不悔,随手抛了过去。
“接着!”老者喝道,声音中蕴含着一丝奇特的震荡之力,直透神魂。
酒葫芦划过一道平平无奇的弧线,速度不快,却仿佛穿越了空间,无视了李不悔周身那毁灭性的力场,稳稳地、径直飞向他的怀中。
李不悔狂暴的动作,在这一刹那,出现了极其细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凝滞。那纯粹毁灭的意志,似乎被这突兀的、与当前生死搏杀氛围格格不入的“抛酒”动作,搅乱了一丝。又或者,是那酒葫芦本身,或者抛酒这个行为,触及了他神魂深处某个被疯狂掩埋的、极其久远的印记。
出于某种近乎本能的条件反射,李不悔那握剑的、骨节狰狞的手,鬼使神差地松开了剑柄,接住了飞来的酒葫芦。
触手冰凉,葫芦粗糙。很普通的酒葫芦。
他低头,看着手中的葫芦,那双疯狂旋转的漆黑漩涡眼眸,出现了刹那的茫然。毁灭的剑意依旧澎湃,但动作却僵住了。
灵山老者见状,心中微松,立刻趁热打铁,声音更加低沉柔和,仿佛带着某种催眠的魔力:“尝尝看,是不是你熟悉的滋味?”
李不悔没有回答,他只是死死盯着酒葫芦,仿佛那是什么不可思议的怪物。他周身的黑红色戾气依旧翻腾,但攻击的欲望,似乎被这葫芦暂时压制了。他握着葫芦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微微颤抖。
然后,在灵山老者专注的注视下,李不悔做出了一个让老者都略感愕然的动作。
他猛地拔掉塞子,不是用嘴去喝,而是……仰起头,将葫芦口对准自己的嘴巴,然后……倾倒。
没有酒液流出。
葫芦是空的。
李不悔保持着倾倒的姿势,僵立在那里。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山谷中肆虐的毁灭气息,也出现了诡异的凝滞。
一秒,两秒,三秒……
“嗬……嗬嗬……哈哈……哈哈哈!!!!!”
李不悔突然发出了一阵极其古怪的笑声。起初是嘶哑的、断续的嗬嗬声,继而转为低沉压抑的闷笑,最后变成了歇斯底里、充满了无尽嘲讽与悲凉的狂笑!他笑得浑身颤抖,笑得弯下了腰,笑得眼泪(如果那灰白色的、带着暗红纹路的脸上还能流出眼泪的话)似乎都要飚出来。
“酒……哈哈哈……酒!!!”他猛地直起身,将空葫芦狠狠掼在地上!葫芦“啪”地一声碎裂,化为齑粉。
“没有酒!什么都没有!都是假的!都是骗局!!!”他狂吼着,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癫狂的恨意,“友情是假的!承诺是假的!侠义是假的!连这葫芦里的酒……也是假的!!!这世间,唯有背叛!唯有毁灭!才是真实!!!”
狂吼声中,他周身气息再次疯狂暴涨,比之前更盛!那双漆黑漩涡眼眸中的暗红光芒,几乎要喷薄而出!他猛地重新握紧了“不悔剑”,剑身发出兴奋无比的嗡鸣,仿佛渴望着鲜血与毁灭!
“你……也要骗我?!也要……背叛我?!!”李不悔死死盯住灵山老者,剑尖抬起,毁灭的剑意如同实质的黑色火焰,冲天而起,将整个山谷上方的灰霾都搅动得翻滚不休!“死!!!!”
然而,就在这毁灭一击即将发出的前一刻,灵山老者敏锐地捕捉到,在李不悔那彻底癫狂的吼声深处,在那双被疯狂吞噬的眼眸最底层,闪过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痛。
那不是毁灭的痛,不是杀戮的痛。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被无数次背叛与绝望层层包裹、几乎已化为顽石的……心碎之痛。
正是这一丝“痛”,让灵山老者看到了那一线几乎不存在的……裂缝。
老者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言语劝化,此刻已是徒劳。他不再试图沟通,而是双手缓缓抬起,在胸前结了一个复杂古朴的法印。一股浩瀚、磅礴、中正平和,却又蕴含着无边生机的气息,自他佝偻的身躯中升腾而起。与李不悔那毁灭死寂的领域,形成了截然相反、却又隐隐对抗的力场。
“既然言语已无法渡你,那便让老道看看,你这‘背叛’之剑,能否斩断这……‘生生不息’之道!”
老者须发无风自动,道袍猎猎作响,周身散发出淡淡的、却仿佛能驱散一切黑暗的青色光芒。光芒之中,隐隐有草木生长、百花盛开、溪流潺潺、万物复苏的虚影幻生幻灭。
生死对决,一触即发!
而李不悔,在狂怒与毁灭的顶点,那空葫芦破碎的声响,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无意中捅开了他灵魂最深处、那扇被血锈与疯狂焊死的心门……露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早已遗忘的缝隙。
缝隙之外,是比眼前这老道士更让他恐惧的……过往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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