疑问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
深蓝不动声色地执行着当天的任务：带领小队检查预设的侦察路线，评估几个可能被用作敌方渗透点的废墟，与后方协调下一次巡逻的空中支援。
他的指令依旧清晰准确，战术动作无可挑剔，队员们丝毫没有察觉教官平静外表下翻涌的思绪。
午餐时间，小队在相对安全的废墟地下室短暂休整。
深蓝独自坐在靠墙的弹药箱上，就着冷水慢慢咀嚼着能量棒。
他打开自己的个人战术平板——这是经过他亲手加固和加密的设备，远非普通士兵的装备可比——调出了近一周所有经过他设备的、被标记为“低威胁异常”的信号记录。
他开始以更严谨的态度，重新审视那些“信息残片”。
剥离表面的伪装，分析其可能的传播路径、嵌入正常数据流的方式、以及最关键的——其内容选择的心理学倾向。
这不是随机的信息污染。这是一个针对他的、高度定制化的“认知引导”尝试。
目的不是传递具体情报，而是为了在他心里植入特定的“印象”和“疑问”。
谁有能力做到这一点？谁又对他的背景、理念、甚至编码习惯如此了解？
一个名字，一个他以为已经深深埋藏、几乎不再想起的身影，悄然浮现在脑海——佐娅。
他那个最具天赋、最擅长将战术逻辑与数字技术结合、最后却不知所踪的学生。
如果她还活着，如果她站在了哈夫克那边，如果她掌握了足够的情报资源和渗透能力……这一切，似乎就有了一个模糊但合理的解释。
但这念头太惊人，也太危险。深蓝迅速将其压回心底深处。没有证据，只有猜测。而猜测，在战场上是最不可靠的东西。
他关闭了平板，将最后一口能量棒咽下。无论这“信息投送”来自何方，有何目的，至少有一点是明确的：有人注意到了他，并且试图影响他。而对方选择的“切入点”，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深处的不安——对GtI日益工具化倾向的忧虑，对无意义牺牲的痛恨，对“守护具体生命”这一信条的坚持。
这意味着，对方不仅是个技术高手，更是个洞察人心的心理学家。
深蓝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灰蓝色的眼睛望向地下室唯一透进光线的缝隙，那里是阿萨拉荒凉而残酷的天空。
“种子”已经落下。
它没有立刻发芽，没有带来任何戏剧性的转变。
但它确确实实，落在了名为“阿列克谢·彼得罗夫”的这块坚硬而沉默的冻土上。
接下来，是任由这外来之物被内心的严寒冻结、碾碎，还是在某种连他自己都尚未明晰的力量推动下，悄然发生一丝裂隙，为某些截然不同的可能性，提供一点微不足道的空间？
深蓝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必须更加警惕，不仅是对外部的枪炮，更是对这股试图从内部扰动他信念的无形暗流。
他戴好面罩和目镜，走出地下室，重新回到属于战士的冰冷光线和风沙中。
小队成员已经集结完毕，等待着他的命令。
“检查装备，五分钟后出发，按b路线继续侦察。”他的声音透过面罩传出，平稳如旧，听不出任何波澜。
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内心深处那块坚守了多年的、名为“绝对忠诚”的顽石，其最坚硬的表层，已经被几颗来自暗处的“石子”，敲出了几道几乎看不见的、细微的裂痕。
而裂痕一旦产生，便会自己生长。
命令下达后，队员们立刻开始最后的装备检查，拉动枪栓的咔哒声、插拔弹匣的闷响、以及战术背心扣具的细碎碰撞在废墟地下室里回荡。
深蓝则走向堆放备用物资的角落，看似随意地抽查着几箱弹药和医疗包的密封情况。
他的动作依旧专业，手指抚过包装封条，检查生产批号和储存条件，但眼角的余光却始终笼罩着整个小队。
年轻的技术兵正在笨拙地将那台中继器重新打包，手指因为紧张而有些发抖；火力手“熊”正低声和突击手“麻雀”争论着某个射击阵位的优劣；医护兵“鸽子”默默清点着急救包里的止血带和血浆代用品……每一张被尘土和疲惫覆盖的脸上，都写着对任务的专注，以及掩藏不住的、属于年轻人的生命力。
“可计算、可消耗的单元……”
那个冰冷的词汇再次不受控制地钻入脑海。深蓝的手指在弹药箱冰冷的金属边缘停顿了一瞬。
不，他们不是“单元”。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有名字，有故事，会害怕，会犯错，也会在任务间隙偷偷分享家乡的照片。
他教过他们如何在绝境中求生，如何拆解最狡猾的陷阱，如何在扣动扳机前多思考一秒——不是为了让他们成为更高效的杀戮工具，而是为了让他们有更大的几率，活着看到战争结束的那天，回到那些等待他们的人身边。
这是他重返战场的全部意义。也是他与GtI高层那些坐在远离硝烟的办公室里、用图表和数字决定士兵命运的人之间，日益加深的鸿沟。
“教官，装备检查完毕！”小队副队长，一个名叫列夫的沉稳士官向他报告。
深蓝收回思绪，点了点头。“出发。”
小队鱼贯而出，进入午后灼热而寂静的废墟。深蓝走在队伍中段偏前的位置，既能观察前方，也能兼顾整体。
战术目镜将周围环境的实时数据投射在他的视野边缘：温度、风速、可能的狙击点标记、以及来自后方指挥节点的零星信息更新。
一切看似正常。
但深蓝心中的警惕已提升到最高级别。
那些“信息残片”就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虽然看不见，却实实在在地改变了水下的压力分布。
他开始以全新的视角审视周围的一切：一段看似自然倒塌的墙体，是否可能隐藏着非自然的信号中继装置？远处掠过的鸟群，其飞行轨迹是否有细微的异常？甚至连风中传来的、若有若无的电子设备低鸣，他都仔细分辨着。
b路线蜿蜒穿过城镇边缘的工业区废墟，这里曾是冲突初期的激战地，布满锈蚀的机械残骸和坍塌的厂房骨架。
阳光透过破损的屋顶，在堆积着瓦砾和弹壳的地面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斑。
小队按照标准侦察队形谨慎推进，交替掩护，无声的手势代替了大部分交流。
突然，走在前方的“麻雀”举起拳头，示意停止。
他蹲下身，指向一处半掩在破碎混凝土板下的金属管道口，那里有新鲜的刮擦痕迹，以及几个模糊的、不属于标准军靴的脚印。
深蓝迅速上前，示意小队散开警戒。他蹲在管道口旁，没有立刻探头查看，而是先从战术背心里取出一个巴掌大的多功能探测器，伸入管道口几厘米。
探测器屏幕上的读数跳跃了几下——微弱的生物热信号，残留的金属摩擦微震，还有一丝几乎被环境掩盖的、特殊的润滑剂气味。
不是哈夫克制式装备常用的类型。更像是……某种经过高度改装的、非标小型载具或侦查设备留下的痕迹。
“麻雀，列夫，跟我进去看看。熊，鸽子，外围警戒，保持通讯静默，但有情况立刻示警。”深蓝低声下令，声音透过面罩显得格外冷硬。
他率先侧身滑入狭窄的管道口，战术手电的光柱切开内部的黑暗。
管道内壁布满了灰尘和锈迹，但那道新鲜的刮痕却异常清晰，一路向内延伸。
空气中那丝特殊的润滑剂气味更明显了。
深蓝一边缓慢前进，一边在脑中快速比对记忆中的各种情报资料——GtI已知的敌方装备库，黑市流通的间谍工具，甚至是一些传闻中“影子”使用的诡谲科技。
没有完全匹配的。但这痕迹的技术水平，明显超出了普通抵抗武装甚至哈夫克常规部队的能力范畴。
管道尽头是一个更大的、似乎是旧排水系统枢纽的空间。
手电光柱扫过，空无一人，只有几个散落的、同样沾着那种特殊润滑剂的金属碎片，以及地面上一小滩尚未完全干涸的、成分不明的暗色液体。
深蓝捡起一块碎片，凑到眼前。材质很轻，表面有蜂窝状结构，边缘切割异常光滑，绝非普通工具能加工出来。
他用探测器贴近那滩液体，读数显示含有高浓度的有机合成成分和微量的放射性同位素——这是一种高级别的能量传导介质或冷却液，通常用于精密传感设备或……某种能量武器。
“教官，看这里。”列夫低声招呼，他指着枢纽另一侧一个被炸开的缺口，外面透进天光。缺口边缘有高温熔蚀的痕迹，非常集中，不像爆炸造成，更像是被某种高能光束瞬间切割开的。
深蓝走过去，蹲在缺口旁，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外面。缺口连接着一条堆满瓦砾的后巷，巷子尽头通向更开阔的废墟地带。没有任何人影，只有风吹过废墟的呜咽声。
“不是哈夫克的人，也不是普通游击队。”列夫低声道，声音里带着困惑和警惕，“这手法……没见过。”
深蓝沉默着。他心中的疑团更重了。这神秘的第三方，技术高超，行动诡秘，显然也在这片区域活动，目标不明。会是与投放那些“信息残片”的是同一股势力吗？还是说，这片看似被GtI和哈夫克主宰的战场，水下还隐藏着更多不为人知的暗流？
他没有将内心的疑虑说出口，只是将金属碎片和采集的液体样本小心封存好。“标记这个位置，采集所有痕迹数据。我们撤。”
退出管道，与外围队员汇合。深蓝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示意改变原定路线，绕开这片区域，同时通过加密频道，将简要发现和坐标传回后方指挥节点，请求技术分析支援。回程的路上，小队气氛比来时更加沉默紧绷，每个人都意识到他们可能接触到了某些超出常规认知的东西。
傍晚时分，小队安全返回临时观察点。深蓝将采集的样本和详细报告提交上去后，独自回到了自己的简易隔间。他摘下目镜和面罩，用冷水用力搓了把脸。疤痕交错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
个人战术平板再次亮起，他调出了今天发现的那些痕迹数据，以及后方刚刚传回的初步分析摘要。分析结果语焉不详，只是确认了材料的非制式性和技术先进性，建议“提高警惕，继续观察”，并将相关情报标记为“不明第三方活动，威胁等级待评估”。
典型的官僚式回应。深蓝关掉了分析报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平板边缘。
今天发现的神秘痕迹，与之前收到的“信息残片”，看似没有直接关联，但它们共同指向了一个事实：这片战场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GtI并非全知全能，哈夫克也非唯一的对手。而他自己，似乎被不止一双眼睛在暗处注视着。
那些“信息残片”试图在他心中植入对GtI的怀疑。
而今天的神秘痕迹，则展示了战场上有GtI和哈夫克都无法掌控的力量在活动。
这是巧合？还是某种……连环的暗示？
深蓝闭上眼睛，让疲惫和纷乱的思绪稍稍沉淀。当他再次睁开眼时，灰蓝色的瞳孔里，那惯常的、如冻湖般的平静之下，多了一丝极细微的、属于猎手的锐利探究。
他打开了平板的底层加密日志，开始手动录入一些完全私人、绝不会上传的观察笔记。没有结论，只有客观的现象记录：信息残片的特征、神秘痕迹的技术细节、后方分析的敷衍、以及……他心中日益清晰的那种“滞涩感”和疏离感。
记录完毕，他清除了所有操作痕迹，将平板关闭。
夜幕彻底降临，观察点外传来巡逻队交接的口令声和远处依稀的零星交火。深蓝靠在简陋的行军床上，却没有多少睡意。
裂痕已经产生。它不再仅仅是内心信念的动摇，更延伸到了对所处环境、对信息真实性、乃至对这场战争本身认知的层面。
他依然会履行职责，带领小队，完成任务。因为那是他的天职，也是他保护这些年轻人的方式。
但与此同时，一块名为“阿列克谢·彼得罗夫”的顽石，在内部细微裂痕和外部无形压力的共同作用下，开始了缓慢而不可逆的转向。他开始以更独立、更批判的眼光，审视接收到的每一道命令，分析传回的每一条情报，观察战场上的每一个异常。
他不知道这转向最终会指向何方。或许最终什么也不会改变，他依旧是GtI的“深蓝”教官，直到某天战死沙场。
也或许，这细微的转向累积起来，会在某个意想不到的临界点，促使他做出连自己都会惊讶的选择。
唯一确定的是，那颗落入冻土的“种子”，以及随后发现的、代表更深层混乱的“神秘痕迹”，已经让这块顽石，再也无法回到过去那种绝对静止、绝对顺从的状态。
夜色中，深蓝灰蓝色的眼睛望着隔间外摇曳的阴影，如同凝望着迷雾重重的未来。警惕，探究，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察觉的、对“真相”的渴望，在这双经历过太多死亡与别离的眼睛里，静静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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