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黄纸符,像一只挣脱了蛛网的枯叶蝶,以一种不合常理的姿态,逆着山间的夜风,扶摇直上。
它没有目标明确的疾驰,也不似无根浮萍般飘荡,而是在一种温和而坚定的意志牵引下,从容地、庄重地,飞越了归影童消散之地,飞越了陈九、凤清漪和黑渊三人复杂的目光,朝着山下那片沉睡的人间灯火而去。
破庙前,风停了。
归影童的身影,已如被清水冲刷的墨迹,彻底淡去,只在空气中留下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阴影的清冷气息。
他守护了一生的影灯,此刻正静静地悬浮在那个新生的“灯童”面前。
那灯童伸出稚嫩而虚幻的小手,小心翼翼地、笨拙地,却又无比自然地接过了灯盏的提梁。
当他小小的手掌握住提梁的那一刻,他那原本还有些虚浮的身形,瞬间凝实了三分。
他不再是灯焰中的一缕影子,而是成为了一个独立的、提着灯的孩童。
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提着灯,默默地转向了荒野的更深处,迈开了脚步。
他将代替归影童,走完这未尽的巡夜之路。
传承,在这一刻,以一种无声却震撼的方式,完成了交接。
“先生……”黑渊看着归影童消失的方向,声音干涩,“他真的……”
“成了。”陈九替他说完了那个词,他枯槁的脸上,竟浮现出一丝堪称“欣慰”的神色。
他望着那远去的灯童背影,轻声解释道:“万物有轮回,传承有更迭。归影童的‘成’,不在于他能守这盏灯到天荒地老,而在于他守灯的‘执念’,能化为薪火,点燃下一代。”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那张已经飞远、即将没入山下村落的黄纸符。
“你们以为,那是什么?”
凤清漪的美眸中,心愿之火的光芒一闪而逝,她似乎看透了什么,轻声道:“那不是法力,也不是魂魄……那是归影童存在过的最后一点‘痕迹’。是他身为第六代执掌者的所有功绩、所有孤独、所有忠诚,被这方天地认可后,凝聚成的……一份‘契书’。”
“没错。”陈九点头,赞许地看了她一眼,“《万归长生》记下了新主的名字,而这份由旧主功绩所化的契书,则会去找到那个名字的主人,将这份‘职责’,亲手交给他。”
“旧时代的传承,是师徒间的口传心授,是旧主对新主的册立。”陈九的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感慨,“而现在,天地变了。传承,变成了天地为证,人心为选,功绩为引。”
他们三人,正站在一个旧时代的墓碑前,亲眼见证一个新纪元的开启。
归心村,村西头。
一间破旧的泥瓦房里,七岁的阿明正睡得香甜。
他蜷缩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身上盖着一床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薄被。
睡梦中,他似乎梦到了什么好吃的,嘴角流下一丝晶亮的口水。
他是个孤儿,跟着年迈的奶奶相依为命。
奶奶常说,阿明的父母在一次夜里外出时,遇到了山洪,是村头破庙里的那盏灯,让他们在洪水中看到了回村的方向,拼死才把襁褓中的阿明送了回来。
阿明不懂什么叫山洪,也不懂什么叫拼死。
他只知道,奶奶每天都会攒下一点灯油,让他晚上去给庙里那盏昏暗的灯添上。
奶奶说:“那灯救过你的命,咱们得记着这份恩。只要咱们还点得起灯,就不能让它灭了。”
三百个夜晚,风雨无阻。
对阿明来说,这早已不是什么任务,而是像吃饭睡觉一样自然而然的事情。
就在这时,窗外那张黄纸符,已经悄无声息地飘到了窗棂前。
它没有穿墙而过,而是像一片真正的落叶,从窗户的缝隙间轻巧地挤了进来,在昏暗的屋内盘旋一圈,最后,缓缓地、温柔地,悬停在了阿明额前三寸之处。
“嗡——”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鸣。
黄纸符无火自燃,没有化为灰烬,而是化作了万千点金色的光屑,如同盛夏夜里的萤火虫群,轻柔地、绵密地,尽数涌入了阿明小小的眉心。
睡梦中的阿明,身体猛地一颤。
他的梦境变了。
他不再梦见香喷喷的炊饼,而是看到了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在那黑暗里,有一个模糊的、高大的影子,提着一盏幽白色的灯,沉默地行走着。
他感受到了那个影子的孤独,彻骨的寒冷,以及……一种沉重如山的责任。
他看到那个影子在风雪中为灯挡风,在暴雨里用身体护住灯焰,看到他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重复着单调的巡行。
这些画面并不清晰,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但那种“守护”的情感,却无比真切地烙印在了阿明的灵魂深处。
紧接着,画面一转。
他又看到了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妪,一个背着书箱的学子,一个提着刀剑的侠客……无数的人影,提着各式各样的灯,在黑暗中前行。
最后,所有的画面都消失了。
只剩下一盏灯。
一盏静静燃烧,需要有人为它添油的灯。
“阿明……阿明?”
屋外传来了奶奶苍老而担忧的呼唤,似乎是起夜时发现孙子不在床上。
木板床“吱呀”一声。
阿明缓缓坐起身。
他睁开眼睛,在那双本该属于七岁孩童、清澈懵懂的眼眸里,此刻却盛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如深潭般的静谧与了然。
他没有回应奶奶的呼唤,而是熟练地穿上草鞋,走到墙角,抱起了那个装着灯油的小小瓦罐。
他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走进了清冷的夜色里。
奶奶正拄着拐杖站在院中,看到他后,松了口气,嗔怪道:“你这孩子,大半夜不睡觉,抱个油罐子去哪?”
阿明抬起头,望着奶奶,眼神清澈而坚定。
他没有解释自己梦见了什么,也没有说自己为何突然惊醒。
他只是指了指远处山峦的轮廓,那个破庙的方向,用一种理所应当的语气,轻声而清晰地说道:
“奶奶,灯快灭了。”
“我该去添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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