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假后的第一个周一，校园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
持续了近一个月的喧嚣、紧张和拥挤的人潮，在一夜之间退去得干干净净。
七鱼站在窗口旁，看着楼下平时熙熙攘攘、挤满自行车和行人的小路变得空荡，只有几只麻雀在啄食地上的面包屑。
一种巨大的、近乎失重的寂静感包裹了她。
她不再是需要时刻警惕、伪装自己的“男生七鱼”，暂时卸下了那副沉重的面具，但随之而来的并非轻松，而是一种更深的、不知该如何安放自己的茫然。
周一早上七点，七鱼是被窗外香樟树上叽叽喳喳、格外清脆的鸟鸣声吵醒的。
学校宿舍楼那边一反常态地寂静，平时这个时间点，早已是人声鼎沸，水房里哗啦啦的洗漱声、开关门的碰撞声、上下楼梯的脚步声交织成一片。
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除了鸟叫，再无其他声响，这份安静反而让她有些不适应。
她换上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宽松灰色圆领t恤和一条深色的运动裤，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额前有些过长的碎发。镜中人的轮廓柔和，少了往日刻意板起的僵硬。
下楼去买早餐，平时需要排长队、烟雾缭绕的煎饼果子摊位置空着，炉灶冰冷。
去到学校食堂，那也只开了最右边一个窗口，灯光昏暗，里面只有两三个穿着后勤制服的工作人员在慢吞吞地收拾。
她买了两个素馅包子和一杯温豆浆，坐在靠窗的长条桌旁。
清晨的阳光斜斜地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光柱里能清晰地看到无数细小的尘埃在无声地漂浮、旋转。
整个大厅空旷得能听到自己咀嚼包子的细微声响，以及远处窗口阿姨用抹布擦拭台面的摩擦声。
吃完早饭，她习惯性地走向图书馆。
平时需要提前占座、一座难求的自习区，此刻大片空置着，椅子整齐地推在桌下，像等待检阅的士兵。
她找了个靠窗、旁边有插座的座位坐下，从书架上随手抽了一本封面褪色的外国小说。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中央空调低沉的嗡鸣和自己偶尔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看了大约一个小时，她觉得脖子有些僵硬，抬起头活动颈椎，视线扫过对面桌子，一个穿着格子衬衫的男生正趴在桌上熟睡，头发乱糟糟地翘着，旁边放着一个巨大的、塞得鼓鼓的电脑包。
下午，她去了学校游泳馆。
更衣室里空无一人，一排排绿色的铁皮柜门紧闭着，她打开其中一个空柜，金属门轴转动发出的“嘎吱”声在寂静的空间里格外刺耳。
泳池里碧蓝的水波轻轻荡漾，反射着天花板网格状的灯光，整个场馆显得异常空旷。
只有两位看起来像是体育老师的中年人，在旁边的泳道里不紧不慢地游着蛙泳，动作舒展，几乎没有水花。
她跃入水中，激起的水花声和回荡的入水声显得格外清晰。
她在水中伸展四肢，沿着中间的泳道来回游弋，无需避让任何人，清凉的水流温柔地包裹着全身，带来一种久违的、身心舒展的安宁。
游完泳，浑身湿漉漉地走进女更衣室旁边的公共洗手间。
她正低头拧开水龙头冲洗脸上的池水，隔间的门被推开，一位四十岁左右、穿着运动服、扎着马尾的女老师走了进来，站在她旁边的洗手池前。
女老师打开水龙头，侧头看了七鱼一眼，很自然地随口问道：“同学，游完泳啦？水温和水质怎么样？”
她的语气很随意，显然是把七鱼当成了普通的女生。
七鱼心里猛地一紧，水流声掩盖了她瞬间加速的心跳。
她不敢抬头，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刚运动后的喘息感。她快速冲洗完，关掉水龙头，拿起毛巾擦脸，借此挡住大半张脸。
“暑假还坚持锻炼，挺好的。”女老师一边洗手，一边继续友善地搭话，“就你一个人吗？馆里人好少。”
“嗯……是，人很少。”七鱼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静，但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她希望对话尽快结束。
就在这时，洗手间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和说话声，越来越近。
其中一个声音听起来有点耳熟——好像是教他们班《高等数学》的王老师！七鱼的血液几乎瞬间凝固了。王老师可是认识“男生七羽”的！
脚步声在洗手间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女老师恰好洗完了手，关上水龙头，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对七鱼笑了笑：“我先走啦，你慢慢收拾。”
“好的，老师再见。”七鱼几乎是屏住呼吸说出这句话，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女老师推门出去了。门外传来她和王老师的寒暄声：“王老师，你也来锻炼？”“不了不了，路过，去办公室拿点东西。李老师你这是游完了？”“对，刚游完。里面就一个女生在……”
脚步声和谈话声渐渐远去。
七鱼靠在冰冷的瓷砖墙上，长长地、颤抖地舒了一口气，后背惊出了一层冷汗。
刚才那一瞬间，她几乎以为要暴露了。
幸好那位李老师不认识她，也幸好王老师没有进来。这短暂的插曲让她刚放松下来的神经再次紧绷起来。
游完泳出来，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吹在湿漉漉的头发和皮肤上，激起一阵寒颤。校园里的路灯已经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在渐暗的天色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圈，但路灯下的水泥路上几乎看不到行人。
她慢慢地走着，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帆布鞋踩在干燥落叶上发出的、清脆的“沙沙”声。远处的篮球场一片漆黑，没有拍球声，没有奔跑的脚步声，也没有进球后的欢呼声，只有空荡荡的篮筐在暮色中静默矗立。
图书馆的窗户大多亮着灯，像一个个巨大的、发光的透明盒子，但里面稀疏的人影显示着假期的冷清。
回到荷花苑的出租屋，她用钥匙打开门，屋里黑漆漆的，一片寂静。
她按亮墙壁上的开关，老式日光灯管闪烁了几下才稳定下来，惨白的光线瞬间填满了这个狭小空荡的房间。
她烧了一壶水，电水壶发出的“呜呜”加热声成了屋子里唯一的声响。
水开后，她给自己泡了一杯浓盐水，微咸的滋味在舌尖缓缓散开，暂时抚平了身体深处隐隐的躁动。
她坐在书桌前，窗外是对面居民楼零星亮起的、温暖的灯火，每一盏灯背后似乎都有一个完整的家庭故事。
她拿出手机，屏幕亮起，界面停留在和妈妈的微信聊天上。
最后一条消息是她昨天下午发的：「妈，到公司了，一切安好，不用担心。」妈妈回复了一个简单的「好，注意休息」，后面跟了一个拥抱的表情。
她放下手机，指尖无意识地在落了些灰尘的桌面上划动，留下几道杂乱无章的浅痕。外面的世界异常安静，安静得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那颗心脏，在有节奏地、孤独地跳动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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