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孜古丽那块栩栩如生的睡猫陶塑，像一枚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古丽之家”小院里激起的涟漪，久久未曾平息。它不仅仅是一件成功的习作，更像一个信号，宣告着一种不同于艾尔肯那种严谨、规整路径的，充满野性生命力与直觉感知的创作可能性的诞生。阿娜尔古丽将其小心翼翼地放在工作室窗台阳光最好的位置，那蜷缩的姿态、安详的神韵，仿佛真的能听到它发出满足的呼噜声，无声地提醒着每一个看到它的人：手艺的源头，或许正是这份对生活最本真的热爱与观察。
这小院里的空气，悄然发生着变化。以前，主导节奏的是艾尔肯那沉稳、单调、近乎苦行僧般的练习声，以及阿娜尔古丽时而低沉、时而清晰的指导。如今，加入了阿孜古丽轻快甚至有些冒失的脚步声、时不时迸发的惊叹或疑惑的提问，以及她那些充满奇思妙想、时而成功时而失败的即兴创作尝试。两种截然不同的能量场在这里交织、碰撞。
艾尔肯依旧是那个沉默的基石。他依旧每天雷打不动地重复着揉泥、拉坯、修坯的基础练习，对阿娜尔古丽教授的每一个要点，都力求做到分毫不差。他的进步是线性、扎实、肉眼可见的。拉出的坯体越来越匀称，器型越来越规整，对泥性的掌握也日渐精进。阿娜尔古丽对他，更像是一位严格的传统匠师，传授的是经过千百年锤炼的、近乎“道”的规范与法度。
而对阿孜古丽，阿娜尔古丽则更像一位引导探索的园丁。她不再强行将她塞进既有的模具里，而是为她圈出一片“实验田”，鼓励她大胆尝试，甚至“犯错”。她会指着墙角一块表面布满气泡和裂纹、烧制失败的泥板对阿孜古丽说：“看，火急了，泥没醒透，但它开裂的纹路，像不像干涸河床的龟裂？记住这种感觉，也许哪天能用上。” 她会拿出买提大叔密码本里那些极其繁复古老的纹样，却不要求阿孜古丽临摹，而是说：“看看古人是怎么用线条讲故事、表达敬畏的，然后，用你的方式，去讲你看到的、感受到的喀什。”
这种因材施教的智慧，渐渐结出了奇妙的果实。最显着的变化发生在艾尔肯和阿孜古丽之间那种微妙的关系上。起初，艾尔肯对这个活泼得过分的“师妹”是疏离甚至有些无奈的，尤其当她叽叽喳喳地问个不停，或者做出在他看来“毫无章法”的作品时，他会微微蹙眉，然后更沉默地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阿孜古丽则对这位惜字如金、技艺扎实的“师兄”充满了敬畏，又忍不住想靠近，像只好奇的小兽，围着巨大的、沉默的岩石打转。
转机发生在一个午后。阿孜古丽又一次挑战拉坯失败，泥坯在即将成型时软塌下去，她懊恼地嘟起嘴，习惯性地想去找阿娜尔古丽求助，却看见老师正在工作室里专注地绘制新的纹样草图，不便打扰。她沮丧地蹲在转盘边，看着那摊泥巴发呆。
这时，一直沉默的艾尔肯，放下手里修到一半的、近乎完美的坯体，走了过来。他没说话，只是蹲在阿孜古丽旁边，伸手抓了一小团她失败的泥料，在掌心揉了揉，又看了看转盘的速度，然后用他那双稳定得出奇的手，极其缓慢地重新演示了一遍定中心、开孔、提拉的动作，每一个步骤都分解得极其清晰，力道均匀得如同机械。做完，他把那个初步成型的、小巧而规整的坯体轻轻放在阿孜古丽面前，依旧一言不发，起身回去继续自己的工作。
阿孜古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个虽然小却无比端正的坯体，又看看艾尔肯沉默的背影，脸上先是惊讶，继而露出了悟和兴奋的神情。她不再焦躁，学着艾尔肯的样子，放慢速度，专注于手腕的稳定和力量的均匀控制，再次尝试。虽然依旧不完美，但这次，泥坯没有再塌掉。
从那天起，一种无声的默契开始在两个年轻人之间滋生。艾尔肯依旧话少，但会偶尔在阿孜古丽明显用力过猛时，用眼神或者一个轻微的手势示意；会在她对着复杂纹样无从下刀时，拿起刻刀，在最关键的起承转合处，干净利落地刻下精准的一刀作为示范。阿孜古丽则会在艾尔肯长时间重复单调练习、眉宇间露出不易察觉的疲惫时，凑过去讲个从和田听来的、夸张好笑的小故事，或者把她偷偷用边角料捏的、造型滑稽的小泥人塞到他工作台角落。她开始下意识地模仿艾尔肯的那种沉静和专注，虽然只能维持片刻；而艾尔肯紧抿的嘴角，在看到阿孜古丽那些天马行空却充满灵气的“胡闹”作品时，似乎也偶尔会闪过一丝几不可见的松动。
阿娜尔古丽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欣慰。她意识到，艾尔肯的“守正”与阿孜古丽的“出奇”，并非对立，而是可以互补的阴阳两极。艾尔肯的严谨是骨架，保证了技艺传承的纯正与作品的耐久；阿孜古丽的灵动是血肉，为手艺注入了时代的呼吸与个性的光芒。他们的并存与互动，恰恰是“古丽之家”能够生生不息、历久弥新的希望所在。
一个傍晚，阿娜尔古丽心中萌生了一个想法。她把艾尔肯和阿孜古丽叫到身边，工作台上放着两团泥料。
“艾尔肯，你基本功扎实，拉坯稳定。阿孜古丽，你对形态的感觉敏锐，想法多。”她看着两个年轻的学徒，目光温和而充满期待，“这次，你们合作一件作品吧。艾尔肯负责拉一个最经典、最规整的直筒花器的坯体。阿孜古丽，等坯体干到适合刻画的硬度，由你在上面，即兴刻画你这些天在喀什古城里看到的、最让你心动的一个场景或者一样东西。不拘泥于传统纹样，就用你的感觉去刻。”
这个提议让两个年轻人都愣住了。艾尔肯的眉头习惯性地微蹙，似乎对“即兴”和“不拘泥”感到不安。阿孜古丽则眼睛一亮，跃跃欲试，但随即又有些忐忑地看了一眼艾尔肯，怕自己的“胡来”毁了他辛苦拉出的完美坯体。
“试试看，”阿娜尔古丽鼓励道，“手艺不是闭门造车。古人做陶，也是互相学习，甚至合作。艾尔肯的‘稳’，加上阿孜古丽的‘活’，说不定能生出意想不到的火花。”
接下来的两天，小院里弥漫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创作气氛。艾尔肯极其专注地对待这次合作，他选用了最细腻的泥料，反复揉练，拉坯时心无旁骛，最终做出了一个胎壁均匀、线条挺拔、无可挑剔的直筒坯体，放在阴凉处慢慢阴干。阿孜古丽则变得异常安静，她不再满院子跑，而是常常托着腮，坐在院门口的老杨树下，或者穿梭在古城的巷弄里，目光敏锐地捕捉着光影：墙角打盹的猫咪、屋顶盘旋的鸽群、巷口老人布满皱纹的笑脸、巴扎上琳琅满目的商品和熙攘的人流……她用炭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着速写，捕捉瞬间的动态和神韵。
当坯体达到适合刻画的硬度时，阿孜古丽深深吸了口气，拿起刻刀。艾尔肯破天荒地没有继续自己的练习，而是静静地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看着。阿孜古丽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然后手腕灵动地飞舞起来。她没有打草稿，刻刀沿着坯体自上而下，流畅地行走。她刻的不是具体的物象，而是一种感觉：古城午后慵懒的阳光、小巷深处孩童追逐的笑声、老茶馆里飘出的茶香与烟雾缭绕……线条时而绵密如织，时而疏朗透气，充满了音乐的节奏感和生活的气息。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忘记了紧张，忘记了旁观的师兄。
艾尔肯起初紧盯着刻刀，生怕哪一刀出错破坏了坯体的平衡。但渐渐地，他被阿孜古丽笔下流淌出的、那种鲜活生动、充满律动的画面所吸引，紧蹙的眉头不知不觉舒展开来。
当最后一刀收起，阿孜古丽长吁一口气，额头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她看着坯体上那幅既抽象又传神、既传统又现代的刻画，有些不确定地看向艾尔肯。艾尔肯走上前，没有评价好坏，而是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触摸那些刻痕，感受着线条的深浅、转折的力度，良久，才低声说了一句：“……线，很活。”
这简短的三个字，让阿孜古丽脸上瞬间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这件合作的花器被送入窑中，与其它作品一同烧制。出窑那天，所有人都围在窑口。当那件花器被请出时，连阿娜尔古丽的眼中都闪过惊艳的光彩。艾尔肯规整的器型如同沉默的舞台，完美地承载了阿孜古丽那充满叙事感的刻画。坯体在窑火中变成了温暖的米白色，阿孜古丽的刻画在釉下呈现出深浅不一的赭石色，仿佛夕阳为古城镀上的一层金辉。严谨与洒脱，静默与喧闹，在这件器物上达成了奇妙的和鸣。它既保有传统陶器的温润底蕴，又洋溢着扑面而来的、生动的市井生命力。
阿娜尔古丽将这件花器放在阿以旺最显眼的位置，轻声说：“看，这就是传承。不是复制，是对话。是老的骨架，撑起了新的血肉。”
艾尔肯和阿孜古丽并肩站着，看着他们的合作成果，眼中都闪烁着不一样的光彩。一种基于技艺尊重和个性欣赏的、更深层次的联结，在这场成功的合作中悄然建立。小院的沃土之上，一株需要扎实根基的乔木，与一株缠绕攀援、开花绚烂的藤蔓，仿佛找到了共生共荣的方式。一场更加丰富、更富层次的和鸣，正在这座古老的院落里，悄然奏响序曲。
喜欢我在新疆烧国礼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我在新疆烧国礼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