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新疆烧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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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离别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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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婉父亲病情稳定的消息,像一道温暖的溪流,缓缓淌过喀什小院,让连日来有些凝重的空气重新恢复了流动。然而,这份安心并未持续太久。江南又传来消息,父亲虽然脱离了危险期,但后续的康复治疗漫长且需要人悉心照料,母亲年事已高,独自应对已显吃力。周婉握着电话,听着母亲在那一端强作镇定却难掩疲惫的声音,久久沉默。窗外,是喀什冬日高远却冰冷的蓝天;听筒里,是江南湿冷空气中夹杂着的、母亲压抑的轻咳。

挂断电话,周婉没有立刻说话。她独自走到院中那棵老杨树下,背对着工作室,仰头望着天空。阳光透过光秃秃的枝桠,在她脸上投下斑驳而破碎的光影。她的肩膀不再像平日里那样挺直,微微佝偻着,仿佛承受着无形的重量。那不仅仅是对父亲病情的忧虑,更是一种两难的选择迫在眉睫——一边是亟待她回归、需要她支撑的远方的家,一边是这片她倾注了无数心血、正处在深入沉淀与升华关键期的沃土,以及这三个早已亲如家人的伙伴。

阿娜尔古丽从阿以旺的门边看到了周婉的背影,那身影里的挣扎与沉重,她读得懂。她没有立即上前,只是默默地往炉膛里添了块耐烧的梭梭柴,火焰噼啪一声,窜得更高了些,映亮了她眼中了然与心疼交织的复杂情绪。她转身,悄无声息地开始准备晚上的饭菜,动作比平时更轻,也更慢。

晚饭的气氛有些压抑。餐桌上少了往日的轻松交谈,只有碗筷轻微的碰撞声和炉火持续的哔剥声。周婉吃得很少,几次抬眼,想说什么,却又咽了回去。艾尔肯一如既往地沉默,但扒饭的速度明显慢了,眉头微蹙着。阿孜古丽则不时偷瞄周婉,脸上写满了不安,想开口安慰,又不知从何说起。

最终还是阿娜尔古丽打破了沉默。她盛了一碗热汤,推到周婉面前,声音平静如水:“家里需要你,就回去。这边的事,有我们三个,塌不了天。”

周婉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声音哽咽:“可是……线上课程刚有起色,研究院的合作正在关键阶段,还有……我这一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

“婉婉,”阿娜尔古丽打断她,目光温和却坚定,“手艺是路,家是根。路可以慢慢走,根不能离了土。买买提大叔要是还在,也会这么跟你说。你放心回去照顾老人,这边的东西,一样也丢不了。课程,我和古丽可以先顶着,不懂的线上问你。研究院那边,该整理的资料你都理顺了,艾尔肯和我能对付。再不济,还有电话,有网络,天远不了。”

艾尔肯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虽然没说话,但那眼神里的意思是“没问题”。阿孜古丽赶紧接话:“对对对!周婉姐你放心!答疑我都会了!还有阿娜尔古丽姐呢!”

周婉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砸进汤碗里。这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被深刻理解和支持后的释放。她知道,这不是客套,这是承诺,是“家”人才会给予的无条件支撑。

离别的日程定在三天后。这三天,小院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氛围。没有慌乱,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心照不宣的、尽可能为周婉分担和准备的默契。周婉开始高效地整理手头的工作,列出详细的清单和注意事项,与阿娜尔古丽和艾尔肯逐一交接。阿孜古丽则变得异常勤快,抢着干所有的杂活,仿佛想用行动弥补周婉离开后的空缺。

然而,最特别的告别仪式,发生在临行前夜,并且是由艾尔肯开启的。

那天下午,艾尔肯没有像往常一样沉浸在他的“材料宇宙”里。他独自在堆放原料的角落待了很久,仔细地挑选了一块色泽温润、质地极其细腻、陈腐了足有年头的上好白陶泥。这块泥巴,他原本是留着想尝试一种极其纯净的“玉釉”的,此刻却毫不犹豫地取了出来。他回到工作台前,没有启动拉坯机,只是就着窗外渐暗的天光,将泥块放在掌心,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揉练起来。他的动作不像是在准备制作一件器物,更像是一种庄重的仪式,仿佛要将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一丝不苟地、全部揉进这团湿润的泥土之中。

他的沉默比以往更深,眉头紧锁,全身的注意力都凝聚在指尖与泥土的接触上。阿娜尔古丽路过时,停下脚步看了他一会儿,没有打扰,眼中流露出欣慰的光芒。她转身走向自己的料架,取出一小包珍藏的、研磨得极细的朱砂粉,又找出几样有安神、温养功效的干草药,默默捣碎。

夜幕降临,阿以旺的炉火燃得正旺。周婉收拾好了行李,坐在炉边,看着跳跃的火苗出神。艾尔肯走了过来,他手里捧着一只刚刚阴干、尚未烧制的陶杯坯体。杯子造型极其简洁,直口鼓腹,没有任何装饰,但线条流畅饱满,胎体均匀得惊人,透出一种内敛的力量感。他将杯子递给周婉,声音低沉而沙哑:“路上,喝水。”

周婉接过杯子,指尖触到微凉而细腻的胎体,心中一震。这杯子看似朴素,但每一个细节都透着艾尔肯极致的手艺和对实用性的考量——大小正好一手盈握,壁厚适中保温不烫手,口沿圆润贴合唇形。这不仅仅是一只杯子,这是艾尔肯用他最擅长、也最沉默的方式,表达的关心和祝愿。

这时,阿娜尔古丽也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她刚捣好的朱砂和药粉。她接过那只杯子,对周婉说:“你这趟回去,是尽孝,也是修行。路上奔波,医院守夜,劳心劳力。这杯子,让艾尔肯给你做个‘安心杯’。” 她用小刷子蘸了清水,轻轻湿润杯身,然后将朱砂粉细细地、均匀地弹洒在杯壁,形成一层薄薄的、温暖的红晕,仿佛初升的朝阳。接着,她又将药粉调入清漆,用极细的笔,在杯底内侧,勾勒了一个简练的、类似“安”字变形的吉祥纹样。

“朱砂安神,草药养心。用这杯子喝水,就当是咱们院里的火,一直暖着你。”阿娜尔古丽的声音低沉而充满力量,像炉火一样熨帖人心。

阿孜古丽也挤过来,她手里拿着一个小巧的、刚刚捏塑阴干的小陶铃,铃铛造型是一只蜷缩着睡觉的猫咪,憨态可掬。“周婉姐,这个给你挂在包上!想我们了,或者累了,就摇一摇,听见响儿,就跟我们在你身边一样!”

周婉看着手中这只凝聚了三人心意的、尚未烧制的“安心杯”,看着阿孜古丽那充满童趣的陶铃,眼泪再次涌了上来。她紧紧握住杯子,仿佛能感受到泥土中蕴含的、来自喀什大地和伙伴们的温暖与力量。

“我……我一定尽快回来。”她哽咽着说。

“不急,”阿娜尔古丽拍拍她的手,“把家里安顿好,老人照顾好。手艺在心里,什么时候回来,泥土都认识你。”

这一夜,阿以旺的炉火燃到很晚。艾尔肯将那只杯子和陶铃小心地放入窑中,封好窑门,点燃了窑火。他决定守夜,亲自把控火候,要烧出最温润、最坚实的釉色,让这份“离别的礼物”,能经得起旅途的颠簸和岁月的磨洗。

周婉没有阻止,她知道,这是艾尔肯表达牵挂的方式。她坐在炉边,陪着沉默的艾尔肯,看着窑口缝隙中透出的、跃动的火光,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离愁,有不舍,但更多的,是一种被深深托住的安全感和力量感。这份礼物,物轻情意重,它将跨越千山万水,陪伴她度过接下来的日子,提醒她,无论身在何处,她都是“古丽之家”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这里的炉火,永远为她燃烧。

黎明时分,窑火渐熄。艾尔肯小心地取出烧制好的杯子和陶铃。杯子呈现出一种温暖的米黄色,釉色匀净,朱砂染出的红晕如朝霞般含蓄,杯底的纹样清晰可见。陶铃变成了可爱的赭石色,摇动时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

周婉将杯子和陶铃仔细包好,放入行囊。告别时,没有过多的言语,只有用力的拥抱和深深的目光。车子驶远,小院重归寂静。但那份通过泥土和火焰物化的情感,已经随着周婉,踏上了归途。离别,不是为了结束,而是为了下一次,带着更深沉的理解与力量,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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