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苏城的天空，在经历了几日的血雨腥风后，似乎终于放晴。菜市口的地面虽已被反复冲洗，却仿佛仍透着隐隐的血腥气。
漕帮覆灭，盐商伏法，贪官落网。江南官场为之一清，百姓奔走相告，称颂玄亲王为“青天王爷”。
云水居内，却笼罩着一层更深的凝重。
夜玄坐在书房，面前摊开着从漕帮总舵密室、听松别院以及灵隐寺别庄搜出的所有账册、密信副本。林清砚坐在下首，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王爷，”林清砚深吸一口气，指着账册上一处用特殊符号标记的、持续多年、数额巨大的分润记录，“您看这里，还有这里……这笔每年固定流出的‘冰敬’，接收方代号‘影’，行事风格……不像是国师府的路数。”
“‘影’……”夜玄咀嚼着这个字，眸色深沉如渊。他早已注意到这个代号，这笔钱流向极其隐秘，中间经过多次转手，最终消失无踪，查无可查。但其分润比例之高，时间跨度之长，都显示出这“影”的身份绝不简单。
“还有，”琉璃上前一步，将几封从穆嬷嬷房中暗格搜出的、未被销毁的密信放在桌上，“这些信并非来自京城国师府，而是用的一种更古老的密文书写。破译后发现，其中提及了‘京中贵人’对江南‘岁贡’的不满，以及……暗示要平衡‘某位王爷’在军中的影响力。”
平衡军中影响力？夜玄眼中寒光乍现！这已不仅仅是贪腐，而是涉及皇权平衡、党争倾轧！
“查！”夜玄声音冰冷，“动用一切力量，挖出这个‘影’！还有这些密信的来源！”
“幽影卫”和琉璃掌控的“蛛网”同时运转起来，顺着“冰敬”的流向和密文的特征，抽丝剥茧。
三日后，一条惊人的线索浮出水面。
那笔代号“影”的“冰敬”，最终通过一个看似与江南毫无关联的、设在扬州的绸缎庄，流入了……京城内务府下属的某个采办衙门！而这个采办衙门，明面上负责宫廷用度，暗地里，却与皇帝直属的暗卫系统，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几乎同时，密文的破译也有了进展。那种古老的密文格式，与皇室档案中记载的、前朝遗留的某种暗卫通讯方式，有七成相似！
所有的线索，如同无数条溪流，最终都汇向了一个令人胆寒的方向——皇帝直属的暗卫！
难道……陛下他……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噬咬着书房内每一个人的心。连一向沉稳的林清砚，脸色都变得苍白。
就在此时，墨羽疾步而入，神色凝重：“王爷，我们追踪那条线索，在扬州城外截住了一队试图转移资产的人马，为首者武功高强，身法……很像宫中暗卫的路子！激战中，其首领重伤被擒，但……但他咬碎了口中毒囊！”
夜玄猛地站起身：“人呢？！”
“还剩一口气，押在偏厅。”
偏厅内，一个身着黑衣、面容普通却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倒在血泊中，嘴角不断溢出黑血，气息奄奄。他腰间一块玄铁令牌，刻着龙纹暗记，正是皇帝暗卫的标识！
夜玄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目光如刀：“告诉本王，‘影’是谁？陛下可知江南之事？”
那暗卫首领涣散的眼神聚焦在夜玄脸上，竟露出一丝诡异而嘲讽的笑容，鲜血不断从他口中涌出：
“玄……玄亲王……你……你以为你赢了？呵呵……咳咳……”他艰难地喘息着，“江南……不过是棋盘一角……陛下……陛下要平衡朝局，岂容……岂容北境军权与江南财权……尽归一人之手？”
夜玄瞳孔骤缩！
那暗卫首领用尽最后力气，嘶声道：“国师……是我们推出来……吸引火力的靶子……真正的‘影’……是……是……”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眼神开始涣散。
“是什么？！说！”夜玄一把抓住他的衣领。
“……是陛下啊……”暗卫首领吐出最后几个气若游丝的字，眼中的嘲讽达到极致，“我们都……都是陛下的棋子……你……也不例外……”
话音未落，他头一歪，彻底气绝身亡。那双瞪大的眼睛里，凝固着无尽的讥诮与……一丝解脱。
偏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落针可闻。
“哐当！”林清砚手中的茶杯掉落在地，摔得粉碎，他却浑然不觉，脸上毫无血色。
琉璃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地握紧了“秋水”的剑柄，指尖冰凉。
墨羽等人更是骇然失色，难以置信地看向夜玄。
夜玄缓缓松开手，任由那暗卫首领的尸体滑落在地。他站起身，背对着众人，望向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姑苏城一片祥和。
但他的世界，却在方才那短短的几句话中，天翻地覆，寒意彻骨。
平衡朝局……不容军权与财权尽归一人……
靶子……棋子……
陛下啊……
原来，江南这潭浑水，真正的源头，不在国师府，而在那九重宫阙之内！他的皇兄，那位看似对他信任有加的皇帝，一边用着他这把锋利的刀平定北境、肃清江南，一边却又在暗中扶持甚至纵容国师府与他抗衡，更不惜以江南膏腴之地为饵，默许甚至参与这蛀空国本的贪腐，只为……平衡他这功高震主的皇弟！
好一个帝王心术！好一个平衡之道！
那他夜玄浴血沙场、肃贪反腐，在他皇兄眼中，又算什么？一场精心策划的戏码？一个……笑话？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与暴怒，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冲撞，几乎要破体而出！他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红木柱子上！
“轰！”
一人合抱的柱子竟被他砸得木屑纷飞，出现道道裂痕！
“王爷！”琉璃惊呼上前。
夜玄猛地回头，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赤红如血，里面翻涌着被至亲背叛的痛楚、滔天的怒火，以及一种近乎毁灭的疯狂！
但他终究是夜玄。
那失控的情绪只爆发了一瞬，便被他强行压下。他闭上眼，深吸了几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死水般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是足以冻结灵魂的寒意。
“今日之事，”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若有半分泄露，诛九族。”
“是！”墨羽、琉璃以及厅内所有“幽影卫”齐刷刷跪地，声音带着颤抖与决绝。
林清砚也深深躬身，声音沉重：“下官……明白。”
他们都清楚，知道了这个秘密，就等于将头悬在了刀口之下。
夜玄走到书案前，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罪证，目光最终落在那几封指向暗卫的密信和账册上。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拿起笔，铺开奏章。
“王爷？”林清砚不解。
“江南案，总需有个了结。”夜玄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他开始落笔，字迹依旧沉稳有力，内容却是将江南贪腐案的所有罪责，尽数归于国师府及其党羽，对于暗卫及皇帝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只字未提。
他选择了隐瞒。不是畏惧，而是……时机未到。
写罢，他用火漆封好奏章，递给墨羽：“八百里加急，直送御前。”
“是。”
墨羽接过奏章，转身离去。
夜玄走到窗边，负手而立。夕阳的余晖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孤峭而冷寂。
江南棋局，他看似大获全胜，揪出了国师府的罪证，肃清了官场积弊。
但他心里清楚，从他知道真相的这一刻起，他已经输了。
输给了那至高无上的帝王心术，输给了那凉薄如冰的兄弟情谊。
他只是一颗……比较有用的棋子。
而现在，这颗棋子，已经看到了执棋之人冷漠的手。
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夜玄望着北方京城的方向，眼神深处，第一次出现了彻骨的冰冷与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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