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温眠被安排在接见厅侧上方一个不起眼的观察廊里。这里由单向透光的特殊材料构成，她能清晰地看到下方大厅的全貌，而下面的人却无法察觉她的存在。
大厅内气氛庄重而肃穆。皇家侍卫如同雕像般伫立，内务官员垂手侍立，一切都符合帝国最高规格的礼仪标准。温眠蜷坐在观察廊柔软的座椅上，心情有些莫名的忐忑，还夹杂着一丝自己不愿承认的酸涩。
君无赦端坐于大厅尽头的皇座之上。他今日穿着正式的墨黑底色镶暗金纹路的皇袍，头戴简约却威严的帝冕，整个人如同由寒冰与黑曜石雕琢而成，散发着令人不敢直视的威仪和……一种近乎非人的完美感。
很快，主角登场了。
璃塔，边境总督之女，在宫廷礼官的唱名声中，缓步走入大厅。她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银白色礼服，既凸显了姣好的身段，又不失庄重。她的容貌极其美丽，是一种符合黄金分割比例的、毫无瑕疵的美丽。浅金色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挽起，碧蓝的眼眸如同最纯净的晶体，步伐精准得如同用尺子量过。
她走到御座前适当的距离，停下，行礼，动作流畅优雅，无可挑剔。
“臣女璃塔，觐见陛下。”她的声音清脆悦耳，语调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没有丝毫逾越。
“平身。”君无赦的声音从上方传来，依旧冰冷，但似乎比面对温眠时，多了一层公式化的、属于帝王应对臣属的惯常语调。
接下来的对话，完全在温眠的预料之中，却又让她感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闷。
璃塔清晰地汇报了边境星域的最新情况，引用数据准确，分析逻辑严密。她表达了对帝国基因危机和皇室传承的深切忧虑，并委婉地提及了自己99.81%的匹配度所代表的“责任与荣耀”。她甚至能就最新的基因剪接技术提出一两个颇具见地的问题，显示出她不仅拥有完美的基因，还具备了相应的科学素养。
她的一切言行，都像是由“盖亚”超级计算机精心计算后输出的最优解。完美，高效，符合帝国对一位未来皇嗣母亲、一位能帮助稳定皇室基因的伴侣的全部期待。
温眠在观察廊里，不由自主地抱紧了膝盖。她看着下方那个如同精致人偶般的璃塔，再对比一下自己——研究“无用”学问，行为跳脱，基因匹配度为0%，还是个身不由己的囚徒……巨大的落差感让她心里有点发闷。
君无赦与璃塔的交谈持续了约一刻钟。他问，她答；他提出某个边境治理的假设情境，她给出基于数据和帝国法规的应对策略。整个过程，就像一场高水平的学术答辩，严谨，规范，但没有一丝一毫的温度。
“很好。”君无赦最后做出了评价，这是他对臣属所能给出的较高认可。“你的父亲将你教育得很出色。帝国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谢陛下赞誉。”璃塔再次躬身，脸上带着得体的、被精心设计过的微笑。
接见似乎就要在这完美的氛围中结束。
然而，就在璃塔准备遵旨告退，转身的瞬间，异变陡生！
一名原本垂手侍立在角落、负责端送茶点的低级宫廷侍从，眼中骤然闪过一道诡异的红光。他猛地从袖中抽出一支闪烁着不祥能量的微型注射器，以超越常人的速度，不是冲向君无赦，而是直接扑向了近在咫尺的璃塔！
他的目标，是这位基因匹配度最高的候选者！
“保护陛下！” “拦住他！”
大厅内瞬间大乱！皇家侍卫反应极快，能量武器的光束交织。但那侍从似乎经过了某种特殊的身体改造，动作诡异地扭曲，竟在密集的火力网中找到了缝隙，注射器的尖锋直刺璃塔的脖颈！
璃塔美丽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符合她年龄的、真实的惊恐，她僵在原地，完美的仪态在生死危机面前荡然无存。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就在那注射器即将触及璃塔皮肤的刹那，一道身影比最快的侍卫更先做出了反应。
是温眠。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下来的。或许是在看到那侍从眼中红光的瞬间，或许是看到璃塔脸上惊恐的瞬间，一种源自本能的、想要阻止悲剧发生的冲动，让她忘记了自身的处境，忘记了观察者的身份，甚至忘记了恐惧。她直接从观察廊一侧通常用于工作人员通行的小门冲了出来，扑了过去！
她没有武器，没有力量。她只是用力推开了完全僵住的璃塔，让自己挡在了那支注射器之前！
“噗——”
一声轻微的、令人牙酸的入肉声。
注射器的针头没能刺入璃塔的脖子，而是深深扎进了温眠匆忙抬起格挡的手臂上！冰凉的、带着强烈麻痹感的液体瞬间注入她的血管！
那名被控制的侍从见状，发出一声不似人类的嘶吼，还想有所动作，但已经被蜂拥而上的皇家侍卫死死按住、制服。
大厅内一片死寂。
璃塔惊魂未定地跌坐在地，看着挡在她身前的温眠，眼神复杂。
所有的目光，包括那些惊愕的、探究的、难以置信的，都聚焦在了突然出现的温眠，以及她手臂上那支仍在微微颤动的注射器上。
温眠感觉半边身体迅速麻木，视线开始模糊，她踉跄了一下，几乎要软倒。
预想中摔倒在地的疼痛并未到来。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稳稳地扶住。
她勉强抬起头，对上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深不见底的眼眸。
是君无赦。
他竟然在那一刻，离开了他的皇座，来到了她的身边。
他的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但那双总是如同冻结星海般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震惊、不解，以及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定义的愠怒？
他看着她手臂上那刺眼的注射器，又看向她因毒素而迅速失去血色的脸，眉头紧紧蹙起。
“为什么？”他问，声音低沉沙哑，不再是那种掌控一切的冰冷，而是带着一种真正的、纯粹的困惑，“你的基因匹配度为0%，她的是99.81%。按照任何逻辑，她的生存价值远高于你。你的行为，不符合生存效率最大化的基本原则。”
温眠的意识在逐渐模糊，但听到他的话，还是努力扯出一个虚弱的、带着点无奈的微笑，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
“因为……她是个人啊……看到别人……要死了……怎么能……不救呢……”
“又是……本能吗……”君无赦揽着她的手臂，不自觉地收紧了些许。他看着怀里这个总是做出“非理性”选择、一次次冲击他认知体系的女孩，第一次，那坚固无比的、由绝对理性和效率构筑的世界观，感受到了一种清晰的、无法忽视的震动。
这个0%的无关者，这个被他视为“错误节点”的囚徒，用一次完全不符合逻辑的舍身相救，在他冰冷的数据洪流中，投下了一颗名为“人性”的巨石，激起了远超他预期的、巨大的涟漪。
“传御医！立刻！”他猛地抬头，对周围还在发愣的侍从喝道，声音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急切的厉色。
他打横将已经昏迷的温眠抱起，不再看那完美的99.81%的候选者一眼，大步流星地朝着内廷医疗室的方向走去。
只留下满厅惊愕的众人，以及坐在地上、神情变幻不定的璃塔。
完美的样本依旧完美，但那颗意外投入水中的石子，所激起的涟漪，却已经开始悄然改变这片深潭的格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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