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庄村方家老宅破旧的门楣上,贴着一个略显歪斜的大红喜字,颜色鲜艳得有些刺眼。院里摆着四五张从邻居家借来的八仙桌,条凳稀疏,来的宾客不算多,多是本家的长辈和抹不开情面的近邻。没有喧天的锣鼓,没有震耳的鞭炮,只有几个半大的孩子围着桌子追逐嬉笑,给这过于安静的场面添上几分不合时宜的生气。
新郎官方振富穿着一身半新的蓝色中山装,胸前一朵纸扎的红花。他站在院门口迎客,身板挺得笔直,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僵硬的平静,嘴角努力向上牵起一个微笑的弧度,但那笑意却丝毫未达眼底。他的眼神时不时地飘向屋内,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和疲惫。
新娘方菊芳则一直待在里屋,没有像寻常新娘子那样出来见客。她穿着一件红格子上衣,算是婚服,头发仔细地梳拢过,脸上薄薄施了一层粉,试图掩盖孕吐带来的憔悴和连日哭泣的红肿。她低着头,双手紧紧交握放在微隆的小腹上,指尖冰凉。每一次院里传来的脚步声和谈话声,都让她身体微微一颤,像一只受惊的兔子。
快到正午时,人群出现一阵细微的骚动。方秉忠特意从县城赶回来,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但熨烫得极其平整的旧中山装,每一个扣子都扣得一丝不苟。花白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皱纹仿佛比往日更深了些。他一下车,脸上就挂起了一种模式化的、得体的微笑,步伐沉稳地走进院子。
“秉忠叔回来了!”
“老局长,您里面请!”
乡亲们纷纷打着招呼,语气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恭敬。方秉忠非常客气,甚至可以说是谦和地回应着每一个人,递上带来的香烟,说着“感谢大家来”、“招待不周多包涵”之类的场面话。他的举止无可挑剔,周全得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
然而,若有人细看,便能发现他那笑容背后的勉强,以及眼神深处那挥之不去的沉痛和木然。他像一尊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精准地完成每一个礼节性的动作,但灵魂却仿佛抽离了现场。他与几位长辈寒暄时,目光偶尔会扫过儿子那强作镇定的脸,扫过那贴着喜字的新房门帘,每一次,眼底都会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痛楚,随即又迅速被那层面具般的笑容掩盖。
婚礼仪式简单到近乎潦草。请来的主婚人是村里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辈,说了几句“百年好合、早生贵子”的吉祥话,声音干巴巴的,在安静的院子里显得格外空洞。
没有拜天地的喧闹,更没有夫妻对拜时的起哄。方振富和终于被搀扶出来的方菊芳,只是并排站着,向毛主席像鞠躬,向长辈鞠躬。方菊芳自始至终低着头,她的肚子已经大了很多,村里人大概也知道了许多,但是表面上还算过得去。方振富在她身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手臂透过薄薄衣衫传来的细微颤抖,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脊梁,仿佛要为她,也为自己,撑住这摇摇欲坠的场面。
轮到给父亲敬茶了,方振富端着茶杯的手稳如磐石,但指节却因用力而泛白。他低垂着眼,声音低沉:“爹,喝茶。”
方菊芳跟着端起茶杯,手却抖得厉害,茶水在杯沿晃荡,“爹,喝茶。”
方秉忠端坐着,脸上的肌肉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他伸手接过儿子的茶,抿了一口,放在桌上。然后,他顿了顿,才去接方菊芳的茶。他的动作很慢,指尖甚至没有碰到方菊芳的手,只是虚虚地托着杯底,同样抿了一口,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两个薄薄的红包,分别放在两人端的茶盘里,“以后,好好过日子。”
宴席开始了,菜肴比较简单,多是些时令蔬菜,中间摆着一碗象征性的红烧肉。乡亲们动起了筷子,交谈声、碗筷碰撞声渐渐响起,试图营造出一点热闹的气氛,但那热闹像是浮在水上的油花,始终无法渗透进沉重的底色。
方秉忠坐在主桌,陪着几位老辈慢慢喝着廉价的散装白酒。他依旧维持着礼貌,与人碰杯,交谈,甚至还能扯动嘴角笑一笑。但他吃得很少,酒却喝得比平时急。那杯中的酒,似乎不再是酒,而是他不得不咽下的苦水和无奈。
方振富和方菊芳象征性地挨桌敬了酒。宴席还未完全结束,方秉忠便站了起来,他以“县里还有事”为由,准备提前离开。方振富送他到院门口。
阳光下,父子二人相对无言。方秉忠最后看了一眼儿子,又看了一眼那贴着刺眼喜字的老宅,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拍了拍儿子的肩膀,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村子。
方振富站在门口,望着父亲远去的背影,直到那影子消失在土路的尽头。他回过头,看着院子里残存的席面,看着窃窃私语的乡亲,看着身边依靠着他的新婚妻子,心中百感交集。
方菊芳的孕晚期,正值秋末冬初,天气说变就变。她的肚子比寻常孕妇要大得多,行动日益笨拙,双脚浮肿得连布鞋都穿不进去,只能趿拉着方振富的旧棉鞋。孕吐早已过去,取而代之的是胸闷气短,时常需要深深吸气才能缓解,脸上也出现了不祥的水肿。
方振富看在眼里,忧在心间。他凭着医术判断,这极可能是“子肿”(妊娠高血压综合征)的征兆,而且怀双胎的可能很大。这在医疗条件匮乏的乡下,是极其凶险的关口。他变得格外谨慎,每日定时为方菊芳号脉,观察她的面色和水肿情况,亲自煎煮安胎利水的草药,饮食上也严格调理。
然而,意外还是在一个狂风大作的深夜降临了。方菊芳起夜时,脚下一滑,虽未重重摔倒,却也扭了腰,受了惊吓。回到床上不久,她便开始觉得腹部一阵紧过一阵地发硬,下腹隐隐坠痛。
“振富!振富!”她推醒身旁浅眠的丈夫,声音带着恐惧,“我,我肚子疼!”
方振富瞬间清醒,摸向她的脉搏,又轻轻按压她的腹部,心猛地一沉!这是要早产的迹象!而且脉象显示,气血逆乱,情况危急。这时候距离预产期还有一个多月。
狂风裹挟着冷雨,猛烈地拍打着窗户。方振富立刻起身,点亮家里所有的煤油灯,将产房烧得暖和些。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准备热水和纱布的手,却微微颤抖。他知道,此刻将方菊芳送往县医院已来不及,崎岖泥泞的夜路会要了她的命。一切,只能靠他自己,靠他这双手,和这些年钻研的医术。
阵痛越来越密集,方菊芳的呻吟声逐渐变成凄厉的哭喊。汗水浸透了她的头发,脸色苍白如纸。方振富一边柔声安慰,一边运用针灸为她镇痛、稳住气血。然而,第一个孩子是男婴,出生的异常艰难,方菊芳耗尽了力气,几近虚脱。
孩子生下来了,但是气息微弱,肤色青紫,几乎没有哭声。方振富心头冰凉,来不及细看,迅速清理婴儿口鼻,施行急救,轻轻拍打脚心。就在他几乎要绝望时,那孩子才发出一声细弱如猫叫的啼哭。
可危机并未解除!方菊芳的腹痛并未停止,出血量反而增多。
“还有一个!”方振富瞬间明白了,果然是双胎!但方菊芳的力气已经耗尽,宫缩乏力,第二个孩子横在了里面,这是要命的“横生倒产”!
方振富的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窗外是呼啸的风雨,屋内是奄奄一息的妻子和命悬一线的第二个孩子。巨大的恐惧和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他看着方菊芳涣散的眼神,握住她冰凉的手,嘶声道:“菊芳!不能睡!为了孩子,为了我,你再使劲!听见没有!”
也许是丈夫的呼喊起了作用,也许是母性的本能支撑,方菊芳凝聚起最后一丝力气,发出一声痛苦的呐喊。方振富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机会,凭借对经络穴位的深刻理解和过人的指力,小心翼翼地、极其艰难地调整着胎位。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终于,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伴随着又一声响亮的啼哭,第二个孩子顺利降生!是个女婴,虽然瘦小,但哭声却比哥哥要响亮有力。
方振富几乎虚脱,他处理好两个婴儿,又赶紧为方菊芳止血、用药。直到确认母子三人暂时都脱离了危险,他才瘫坐在床边的椅子上,看着床上昏睡过去却呼吸平稳的妻子,和旁边襁褓里两个红彤彤、皱巴巴的小家伙,一种劫后余生的巨大疲惫和喜悦,混杂着行医以来从未有过的紧张后怕,席卷了他这个一向沉稳的男人。他伸出手,轻轻抚过孩子们的小脸,眼眶阵阵发热。
消息在天亮后传到了县城里方秉忠的耳中。起初,他听到“早产”、“难产”时,脸色煞白,握着茶杯的手抖得厉害。当听到“母子平安,是一对龙凤胎”时,他愣住了,久久没有说话。第二天下午,方秉忠出现在了方家老宅门口。他手里提着在县城买的红糖、鸡蛋,还有几块柔软的细棉布。他站在院门外,犹豫了片刻,才深吸一口气,推门走了进去。
方振富正端着药碗从里屋出来,看到父亲,愣了一下:“爹,您怎么来了?”
方秉忠没有立刻回答,目光越过儿子,望向里屋声音有些干涩:“他们母子都还好吗?”
“嗯,菊芳喝了药睡下了,孩子们都很好。”方振富侧身让开。
方秉忠慢慢走进里屋。炕上,方菊芳睡着了,脸色依旧苍白,但眉宇间是安宁的。她身旁,并排躺着两个小小的襁褓。他一步步走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弯下腰,仔细端详着两个孙儿。
两个婴儿睡着的样子十分恬静。看着这两张纯净无邪的小脸,看着他们均匀呼吸时胸口微弱的起伏,方秉忠心中那块坚冰,在那一刻,仿佛被这新生命的热力彻底融化了。他伸出粗糙的手指,极轻极轻地碰了碰男孩的小手,那孩子竟在睡梦中动了动手指,握住了他的指尖。这一下,让方秉忠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所有的固执、怨愤、对门风的担忧,在这一刻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血浓于水的亲情,三代单传后骤然迎来双生喜悦的冲击,彻底淹没了他。他直起身,看向儿子,眼神复杂,最终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带着释然,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好,好啊龙凤胎,生在咱家,就是咱们家的孩子,这是咱们老方家的天大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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