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紫禁城层层包裹。翊坤宫的飞檐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泽,殿内却是一片与这寂静深夜格格不入的动荡。
年世兰已然半醉,衣裳松散地披在身上,青丝如瀑垂落,几缕黏着泪痕贴在颊边。她不再用杯,直接执起酒壶,仰头便灌,烈酒辛辣,灼烧着她的喉咙,也灼烧着她空洞的心。
“颂芝……颂芝!”她猛地将酒壶掼在地上,碎裂声惊得殿外候着的宫人浑身一颤,“本宫唤你,你聋了吗?!”
灵芝战战兢兢地小步趋前,跪倒在地:“娘娘,颂芝姐姐出宫婚配去了啊。”
“出宫……婚配……”年世兰喃喃重复,忽而凄厉地笑了起来,笑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无尽的悲凉,“是啊,她逃出这宫墙了,也幸好逃出这宫墙了……为了年家,可谁又来管管本宫?谁又来管管我那苦命的孩儿!”她倏然收住笑声,凤眸赤红,死死盯住虚空中的某一点,仿佛那里有她孩儿模糊的影子,“那孩子没了……哈哈哈,没了!是本宫的手笔!可为什么……为什么本宫心里还是这么痛!这么空呢!我应该开心啊,为什么本宫不开心呢?”
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冰凉的地面上,混合着酒液和泪水,灵芝吓得赶紧向前搀扶,年世兰跌跌撞撞,摇摇摆摆站立起来:“他不配为人父……他不配……可他尝到这滋味了么?他知道了么……”呜咽声被压抑在喉间,化作破碎的悲鸣。
周宁海隐在殿外廊柱的阴影里,听着里面压抑的哭声,那张平日里毫无表情的脸上,也满脸泪痕。他无声地挥挥手,示意其他宫人退远些,只留灵芝一人在内小心伺候。对外,翊坤宫传出的消息是华贵妃娘娘因那注定无缘的孩子再次离去而悲痛欲绝,需要静养。
唯有他们几个心腹知道,这泪水里,混杂着娘娘对自身无法挣脱囚笼命运的绝望,以及对那个永远无法降临人世的孩儿,永不磨灭的思念。年家尚未完全脱险,她这辈子的戏,还得在这四方宫墙内,在那个她恨之入骨的君王身边,继续演下去。这痛苦,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灵魂。
碎玉轩内,此刻正经历着另一场风暴。
碧常在小产,皇上受惊!
消息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后宫激起千层浪。后宫妃嫔几乎前后脚赶到碎玉轩,将本就不算宽敞的西配殿挤得水泄不通。
皇上站在外间,脸色铁青,背在身后的双手紧握成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苏培盛垂手侍立在一旁,大气不敢出。内室里隐约传来的、属于碧常在痛苦呻吟,像一根根针,扎在皇上紧绷的神经上。太医方才战战兢兢的回话犹在耳边:“启禀皇上……小主胎像本就不甚稳固……房事过于激烈,龙胎……龙胎急涌而下,臣等……回天乏术……”
是他!竟真是他!
那异香萦绕下,他确实情动难以自持,全然忘了她月份已大,只觉浑身燥热,比之年轻时更为冲动,满身的血啊,那是他的子嗣,就这样没了……一股混合着巨大内疚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他甚至不敢去深想,若此事传扬出去,他这天子颜面何存?
皇后扶着剪秋的手匆匆而入,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焦灼与痛惜:“皇上,碧常在如何了?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就……”她的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皇上僵硬的神色和微微泛青的眼圈,心下已然明了八九分,随即又被更深的担忧覆盖,“皇上,您也要保重龙体啊!碧常在怎么如此的不懂事呢?”她的话语温柔体贴,却像软刀子,一下下提醒着皇上所发生的不堪。
这时,沈眉庄也带着安陵容赶到。沈眉庄神色一如既往的平静。她并未多言,与皇上皇后行礼后,快速扫视了一下混乱的场面,便径直走向内室方向,低声与守在那里的太医交换了几句意见,随后便开始有条不紊地指挥在场的宫人:“去打些热水来,动作轻些。”“去小厨房看看,备些温和的参汤,待会儿或许用得上。”她的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沉稳的力量,让原本有些无头苍蝇似的宫人们瞬间找到了主心骨。
安陵容则安静地跟在沈眉庄身后,如同一个最温顺不过的副手。她适时递上干净的帕子,低声吩咐小宫女去取些必要的物什,目光却像最精细的篦子,不动声色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每一处细节。
忽然,她眼神微不可察地一凝。
就在人群稍显混乱的角落,皇上身边最得用的苏培盛,正借着身形遮掩,与莞嫔身边的掌事宫女崔槿汐快速低语了两句。崔槿汐微微蹙着眉,听得很是专注,随后极轻地点了点头。而苏培盛看向崔槿汐的眼神里,竟带着一丝超越寻常关系的、难以掩饰的关切与焦急。这绝非普通宫人之间的交流。安陵容唇角极细微地向上弯了一下,随即若无其事地移开视线,低下头,掩饰住眸中一闪而过的了然与兴味。苏培盛与崔槿汐……一个御前首领太监,一个宠妃心腹宫女,他们之间竟有这般不为人知的牵扯?这可真是一个……意外又颇具分量的发现。
经过太医们一番紧张的救治,内室的痛吟声渐渐低弱下去。为首的太医抹着汗出来回禀:“皇上,皇后娘娘,小主性命已无大碍,只是……此次胞宫受损极重,将来……怕是再难有孕了。”
皇上闻言,身体几不可察地晃动了一下,下意识地扶住了身旁的桌案。内疚感如同毒藤,瞬间缠绕紧勒,几乎让他窒息。一个公主就这样因为他的……失态,彻底失去了降临人世的机会……
当碧常在悠悠转醒,得知孩子没了,且自己终身不能再孕育时,她先是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痛哭——为她那未曾谋面就离去的孩儿,也为她自己断送的做母亲的希望。然而,在无人看到的锦被之下,她的手指死死攥紧了被角,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痛楚、怨恨与孤注一掷的狠戾。
待到皇上入内探视时,她已迅速调整了状态。她没有像寻常妇人那般哭闹指责,只是抓着他的龙袍衣袖,泪眼婆娑,哀哀地诉说自己的命苦,诉说对那无缘孩儿的不舍,最后,却将满是泪痕的脸埋在他臂弯,哽咽道:“皇上……如今只剩您了……皇上”
她声音柔弱无助,恰到好处地勾起了皇上更多的怜悯。皇上看着她苍白脆弱的脸,想起那无缘的孩子,再想到她往后凄凉的境遇,愧疚之心达到了顶点。他轻轻拍着她的背,沉声道:“莫要说傻话。你好生养着,朕绝不会亏待你。”
当下,他便扬声下旨:“传朕旨意,晋碧常在为贵人。封号……便用‘静’吧,望她经此一事,能静心宁神,好生将养。”
静贵人躺在柔软的锦被中,听着这意料之中的晋封旨意,嘴角在众人看不到的角度,极轻微地勾了一下,旋即落下更多“感激”的泪水,挣扎着要起身谢恩,被皇上温和地按住。她失去了孩子,失去了做母亲的资格,但终究,位份晋升了,皇上的怜悯与内疚,成了她在这深宫之中,眼下最实实在在的、可供利用的资本。她悄悄与侍立床尾、低眉顺眼的锁青交换了一个眼神,主仆二人心照不宣。
自静贵人小产风波后,皇上似乎下意识地开始回避碎玉轩。这个地方,连同这里发生的、让他感到难堪和惊恐的记忆,成了他心头一根不愿触碰的刺。他干脆以政务繁忙为由,独自宿在养心殿。这让碎玉轩正殿的甄嬛,陷入了日益深重的不安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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