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州的清晨，是被一种温和而持续的喧嚣唤醒的。不同于西北边境那种挟带着沙砾、蛮横冲撞着营房门窗的风吼，这里的喧嚣是层层叠叠、渗透进来的——远处高架上早已川流不息的车辆摩擦地面的胎噪，楼下早点摊子揭开蒸笼时“噗”一声腾起的热雾与吆喝，还有不知谁家窗台传来的、断断续续的钢琴练习曲，它们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座庞大城市苏醒的呼吸。
韩鹏站在公寓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街道渐渐被行人和车辆填满。阳光穿过高楼间的缝隙，在洁净的柏油路上投下清晰的光斑。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充满活力，却也带着一种程式化的疏离感。他在这里已经住了几天，却依然觉得脚下这片土地有些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塌陷。
距离去新单位报到还有几天空闲。他将那间两室一厅的公寓收拾得如同军营宿舍般整齐划一，所有物品摆放都严格符合内务条例，仿佛只有通过这种仪式，才能在这片陌生的温柔乡里，为自己锚定一个熟悉的坐标。
今天，他决定出去走走。不是作为东南战区的韩鹏上校，仅仅是作为十年前曾在这座城市生活过的韩鹏。
他换上一身普通的深色休闲装，走出小区，融入了街上的人流。导航软件在手机上安静地运行着，为他指引方向。很多地方，他仅凭着模糊的记忆已经无法辨认。曾经低矮的民居被摩天大楼取代，熟悉的巷口变成了宽阔的十字路口，记忆里的老街坊商店，大多也换成了连锁品牌的霓虹招牌。城市像一条不断蜕皮的巨蛇，十年光阴，足以让它焕然一新，也足以让曾经的熟客变成需要依靠电子地图的异乡人。
他信步由缰，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跟着感觉和手机上偶尔跳出来的、标注着“记忆中的地点”的标记行走。穿过几条喧嚣的商业街，拐进一条相对安静的老街，空气里的味道悄然发生了变化。高档商场的香氛和咖啡醇香被一股更复杂、也更接地气的气息取代——油炸面食的焦香，炖煮肉类的浑厚，还有蔬菜清甜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猪油混合着糯米的独特香气。
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来。目光掠过那些略显陈旧的招牌，最终停留在一家门面不大，但门口排着短短队伍的小吃店前。店招是手写的，红底金字，写着“老周记汤团”，字迹有些斑驳，却透着一股岁月的笃定。店门口的蒸笼垒得老高，白色的水汽氤氲开来，带着温暖的米香和肉香，模糊了排队食客的面容，也模糊了韩鹏眼前的景象。
记忆的闸门，被这熟悉的气味猛地撞开。是这里吗？好像……是了。
他排到了队伍末尾，安静地等待着。耳边是街坊邻居用软糯的京州方言聊着家长里短，是老板娘利落的点单声，是汤勺碰撞碗沿的清响。这是一种充满烟火气的、活生生的嘈杂，与机场、公寓那种规整的安静截然不同。
轮到他的时候，他走到柜台前。老板娘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系着洗得发白的围裙，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面容和善，眼神里透着常年劳作积累下的精明与疲惫。
“老板，吃点什么？”她一边麻利地给前一位客人找零，一边头也不抬地问。
韩鹏看着墙上手写的菜单，几乎没有犹豫：“两颗鲜肉汤团。”
老板娘抬头看了他一眼，手上记录的动作顿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带着探究的笑意：“鲜肉汤团？哦，好的。你看起来有些眼熟的嘛，小伙子，不是第一次来了吧？”
韩鹏的心微微一动，像被羽毛轻轻搔过。他笑了笑，那笑容里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感慨：“老板娘记性真好。确实不是第一次了，以前……常来。后来工作调走了，就没再来了。”
他夸赞着她的记性好。这并非完全客套，在时光流转、物是人非的洪流中，能被人记住一点模糊的影子，本身就是一种难得的慰藉。
老板娘闻言，脸上的笑容舒展了些，一边在单子上划拉着，一边随口道：“哎，我们这种小本生意，也就这点好了，来来往往的都是老街坊老顾客，看多了，多少有点印象。”她说着，又打量了一下韩鹏，补充道，“不过你这一走，年头可不短了吧？感觉……变了不少，更精神，也更……”她似乎找不到合适的词，最终只是笑了笑，“反正就是不一样了。”
韩鹏付了钱，拿着取餐牌，在店里一个靠墙的角落坐下。店面很小，桌椅都有些年头了，擦得却很干净。墙壁上贴着廉价的仿瓷砖贴纸，有些地方已经卷边，露出底下深浅不一的污渍。但这所有的陈旧和简陋，共同构成了一种真实可信的生活质感。
他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对面的空位。曾经，那里似乎总是坐着一个人。记忆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人影模糊，只有一些零碎的感官印象残留着——比如，对方似乎总喜欢在吃汤团时，先小心地咬开一个口子，吹散热气，再满足地喝掉里面滚烫的汤汁。
他的两颗鲜肉汤团很快被一个年轻伙计端了上来。白瓷碗，清汤，两颗硕大饱满、皮子莹润的汤团沉在碗底。他用勺子舀起一颗，小心地送入口中。糯米的软糯恰到好处，带着轻微的粘牙感，内馅是紧实的鲜肉团，混合着汤汁，咸鲜可口，是记忆里的味道，分毫不差。
十年了，边陲的风沙没能改变的味道，在这里被完好地封存着。
他安静地吃着，享受着这片刻的、属于过去的宁静。老板娘在柜台后忙碌着，偶尔和相熟的客人搭几句话。那个收拾餐桌的伙计，一个看起来有些愣头青的小伙子，在擦韩鹏旁边的桌子时，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微微蹙起，似乎在努力回忆着什么，但最终什么也没说，又低头忙活去了。
韩鹏没有在意。他吃完最后一颗汤团，连汤也喝了几口，暖意从胃里扩散到四肢百骸。他起身，将碗筷放到回收处，对着柜台后的老板娘点了点头，算是告别。
走出小店，重新投入明亮的阳光和街道的嘈杂中，那片刻的宁静恍如隔世。他站在原地，似乎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着，打开手机导航，输入了一个他以为早已遗忘，却依然清晰地刻在脑海深处的地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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