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映雪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终于带着三个新生的、尚且需要精心照料的小儿子，和一份对保温箱里小女儿“念念”日夜悬心的牵挂，回到了家中。身体的极度虚弱和精神的巨大压力，让她几乎垮掉。顾王氏和周陈氏如同两台不知疲倦的精密机器，全力运转着，照顾四个婴儿（三个在家，一个在医院），操持家务，还要宽慰柳映雪和同样承受着巨大压力的顾长风。
然而，在这片混乱、疲惫与担忧交织的氛围中，一个深埋心底多年的疑团，如同水底的暗礁，在周陈氏沉默的心海中，越来越清晰地凸显出来——柳映雪的家世，与这接二连三、远超常理的多胎生育之间，是否存在着某种不为人知的关联？
周陈氏记得很清楚，当年柳映雪怀上三胞胎时，她就曾暗自诧异。寻常人家，双胞胎已是难得，三胞胎更是凤毛麟角。当时只当是顾长风家这边或许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遗传（但顾长风是独子，顾王氏也只生了他和顾长河两个），或者是巧合。可如今，时隔近二十年，柳映雪竟再次怀孕，并且从最初怀疑的双胎，到临产确诊三胎，最终竟生下了更为罕见的四胞胎！
这已经不是用“巧合”或者“顾家遗传”能解释的了。这种近乎“违背”自然规律的多胎频率，必然有着更深刻的原因。而周陈氏的直觉，如同她那双能看透土地墒情的眼睛一样，精准地投向了柳映雪的出身。
她想起很多年前，在柳映雪刚生完三胞胎，身体还未恢复时，柳映雪的母亲，那位老实巴交的农村老太太前来探望，曾拉着她的手，抹着眼泪念叨过一句：“俺家雪儿命苦，又命大……要不是当年她亲爹娘……唉，都是缘分啊……”
当时周陈氏只当是亲家母心疼女儿生产艰难，说的家常话，并未深究。可如今，结合这惊人的生育史，那句含糊的“她亲爹娘”如同黑暗中划过的一道闪电，瞬间照亮了某种可能性！
柳映雪，可能并非柳家亲生！
这个念头一旦产生，便再也无法遏制。周陈氏是个极有分寸的人，她知道这件事关乎柳映雪的身世，绝不能轻易捅破。但她更知道，这或许关系到那几个孩子（尤其是保温箱里那个孱弱的小念念）的健康，甚至关系到柳映雪未来的身体调养。她必须做点什么。
在一个顾长风难得早些回家、柳映雪服了药睡下的夜晚，周陈氏将顾长风叫到了厨房，顾王氏也在场。昏黄的灯光下，周陈氏的神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长风，”她声音低沉，几乎只有气音，“映雪这次……四胎，太不寻常。”
顾长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是啊，大姨，我们都没想到，苦了映雪了，也让大家跟着担惊受怕。”
周陈氏摇了摇头，目光锐利地看着他：“不是偶然。我琢磨很久了。连着两次，都是多胎，这不合常理。”她顿了顿，下了极大的决心般，继续说道，“我怀疑……问题不在你家，在映雪自己身上。她……可能本就不是柳家亲生的。”
“什么？！”顾王氏惊得差点打翻手里的水瓢。
顾长风也猛地抬起头，眼中充满了震惊和难以置信：“大姨，您……您说什么？这怎么可能？”
周陈氏将当年柳母那句含糊的话，以及自己多年来观察的疑点，冷静而清晰地分析了一遍。“……柳家老两口，都是最普通的庄稼人，祖上几代，从没听说过生多胎的。映雪这身子骨，这接连生多胎的劲儿……不像柳家的根。”
厨房里一片死寂。顾长风的心跳得飞快。他回想起与柳映雪相识以来的点点滴滴，柳家父母对映雪固然疼爱，但那种疼爱里，似乎确实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小心翼翼和……愧疚？再联想到映雪身上那种与生俱来的、不同于普通村姑的坚韧和灵性（尤其是在学习和文化接受能力上）……
难道，大姨的猜测是真的？
“这件事，关系重大。”顾长风的声音沙哑，“必须弄清楚。不是为了追究什么，是为了映雪的身体，也为了孩子们。万一……万一她亲生父母那边有什么特殊的遗传病史，或者就是这种多胎体质，我们心里得有数，将来孩子们婚嫁、生育，也好有个准备。”
他看向周陈氏，眼神里充满了敬重和感激：“大姨，谢谢您。这件事，请您和娘一定要保密，对任何人都不能提起，尤其是映雪！她现在身体和精神都经不起任何刺激。我来想办法调查。”
调查在极其隐秘的情况下展开了。顾长风动用了自己可靠的人脉关系，但没有通过组织渠道，以免动静太大。他派了一名绝对心腹的、籍贯靠近柳家庄的警卫员，以探亲为名，带着特殊的任务，悄然返回了山东。
调查进行得并不顺利。年代久远，知情人要么早已过世，要么讳莫如深。柳家庄的老人们，对柳家这个“捡来的闺女”似乎有着一种集体的沉默。警卫员几经周折，花费了不少时间和心思，才从一个当年与柳母交好、如今也已风烛残年的远房亲戚口中，探听到了一些破碎的线索。
大约是在一九三零年前后，兵荒马乱的年代，具体年份已模糊。有一支红军队伍途径柳家原来住的附近，留下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女伤员和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女婴。女伤员伤重不治，临死前将女婴托付给了当时还算年轻、刚嫁到柳家不久、因为战乱失去了自己第一个孩子的柳母。柳母可怜孩子，又触景生情，便和丈夫商量，偷偷将女婴收养了下来，对外只说是自己生的。因为当时混乱，之后柳家又搬过一次家，竟也真的瞒天过海，将柳映雪抚养长大。
关于那个女伤员，老亲戚只知道她长得挺俊俏，说话带着点外地口音，好像……好像是生了一对双胞胎，但是只活了柳映雪。
线索在这里中断了。柳映雪的亲生父母是谁，来自哪里，番号是什么，都已无从考证。战争吞噬了太多的人和记忆。
但有两个关键信息，如同惊雷般击中了顾长风：
第一，柳映雪确非柳家亲生。
第二，她的生母，极可能本身就来自一个有双胞胎或多胎遗传史的家族！这完美地解释了柳映雪为何会连续、高频次地孕育多胞胎！这体质，是刻在她血脉里的遗传密码！
顾长风拿着那份简单的、却重若千钧的调查汇报，独自在书房里坐了很久。窗外，夜色沉沉。
他的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对妻子身世飘零的心疼，有对柳家父母养育之恩的感激，有解开谜团后的释然，更有一种对命运弄人的感慨。
他没有将全部真相立刻告诉柳映雪，现在还不是时候。他只是在一个柳映雪精神稍好的午后，握着她的手，用一种极其温和的语气说：“映雪，这次生孩子，你受苦了。医生说了，你这体质……可能比较特殊，容易怀多胎。以后，我们得更注意一些。”
柳映雪靠在枕头上，脸色依旧苍白，她轻轻点了点头，眼中带着历经生死后的平静与一丝苦涩：“我知道了……只是，苦了念念那孩子……”
“念念会好的。”顾长风用力握紧她的手，像是在给她，也给自己力量，“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他看着她，心中默默补充：无论你的根在哪里，你都是我的妻子，是孩子们的母亲，是这个家不可或缺的支柱。那些被战火掩埋的过往，就让它随风而去吧。重要的是现在和未来，是我们这个由不同血脉汇聚、却比任何血缘都更紧密的家。
而周陈氏，在从顾长风那里得知了调查结果后，长久以来悬着的心，终于缓缓落下。她看着摇篮里三个嗷嗷待哺的小孙子和医院里那个挣扎求生的小孙女，又看了看床上疲惫睡去的柳映雪，心中一片澄明。她拿起一个小小的拨浪鼓，轻轻摇动着，那“咚咚”的声响，仿佛在安抚着过去所有的隐秘与伤痛，也敲响着对这个历经磨难却依旧坚韧的家庭，未来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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