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高课那间属于松本优子的办公室，总是比其他房间更冷几分，仿佛连阳光都不愿过多眷顾此地。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墨水和一种若有若无的消毒水混合的沉闷气味，一如她此刻的心情。
桌上的报告堆叠整齐，结论清晰明了——近期数起事件，包括闸北货栈火灾、码头区小仓库失火，以及随后针对几处可疑地点的大规模搜查，均“未发现确凿反日证据”，“可初步排除有组织抵抗势力大规模行动之可能”。结论下方，盖着鲜红的公章和调查负责人的签名，一切似乎都已盖棺定论。
松本优子纤细却骨节分明的手指，正死死按在那份最终报告上，指甲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的脸色平静得像一潭深水，唯有那双微微上挑的凤眼里，燃烧着近乎实质的怒火与冰寒。
“废物！一群被官僚程序糊住了眼睛的废物！”她在心里无声地咆哮。这些报告，在她看来，不过是同僚们为了尽快结案、摆脱麻烦而编织的、自欺欺人的遮羞布。
她闭上眼，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开始回放近期所有的异常。军统的货栈，为何能在精准打击前夜人去楼空？几次针对红党据点的行动，为何总是慢了一步，扑到的尽是些无关紧要的弃子？还有这次，几乎在同一时间发生的、地点分散却又隐隐指向某些物资囤积点的火灾，以及随后那些被搬空的仓库……这一切，真的是巧合吗？
不！绝不可能！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直觉在她胸腔里冲撞。她感觉到一张无形的网，一个幽灵般的对手，正潜伏在阴影深处，冷静地观察着他们，精准地操控着一切。这个对手熟悉他们的运作方式，甚至能预判他们的行动。这种被窥视、被戏弄的感觉，让她如芒在背，寝食难安。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锐利如刀，再次投向那份让她恶心的报告。然后，她做了一件违反常规程序的事。她将那份“最终定论”的报告粗暴地扫到一边，从抽屉里取出一张全新的、没有任何格式限制的白纸。
她不需要那些僵化的表格和官样文章。她要用自己的方式，重新梳理这条隐藏在迷雾下的毒蛇。
钢笔尖划过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在这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开始书写，不是记录，而是描绘，描绘她心中那个模糊却日益清晰的阴影。
首先，是时间线。她将近期所有重大泄密事件、行动失败、可疑动向的发生时间，一一罗列出来。然后，她开始回忆，在这些关键时间点前后，“竹下贤二”这个人的行踪与表现。
一次军统行动前，他恰好因“偶感风寒”请假一日。一次红党重要人员转移当晚，他留在领事馆“加班整理档案”，有足够的不在场证明。这次火灾与搜查期间，他更是表现得无懈可击，沉稳低调，甚至获得了武藤课长的公开表扬……每一次，他都巧妙地置身事外，甚至还能从中获益，巩固地位。
太干净了！干净得令人起疑！
松本优子的笔尖在“竹下贤二”这个名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墨水几乎洇透了纸背。她回想起与这个年轻人的几次接触。他那张符合帝国审美、带着几分贵族式忧郁和温顺的脸庞，他那双看似清澈、却总感觉隔着一层薄雾的眼睛，他那份超越年龄的沉稳和老练……
第一次在领事馆走廊相遇时，他那瞬间的、几乎难以捕捉的紧绷；自己言语试探时，他那看似坦诚实则圆滑周到的回应；还有那次针对红党电台的侦测行动，他虽然完美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引导队伍扑向了错误的地点，但行动前夜，自己那莫名混乱和不安的梦境……种种细节，如同散落的珍珠，被她用怀疑这根丝线，一颗颗串联起来。
他没有留下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没有可疑的电文，没有确凿的目击证词，没有财务上的明显漏洞——至少明面上没有。他就像一条滑不留手的泥鳅，每一次她以为抓住了什么，最终都只能握着一手湿滑的空虚。
但是，没有证据，不代表不存在！松本优子固执地相信，最高明的潜伏者，本身就是证据。他的存在，他的行为模式，他与周围环境那种过于“和谐”的融入感，本身就是最大的反常！
她开始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推理，不是提交给上级看的报告，而是写给自己的战斗檄文：
“怀疑对象：竹下贤二。
疑点一：出现时机与多起重大泄密事件存在时间关联性，虽均有合理解释，但巧合过多。
疑点二：背景过于干净，经历存在无法深入核实之模糊地带。
疑点三：性格沉稳低调，善于利用规则与环境保护自身，此非普通年轻官员所能具备之心智。
疑点四：与秘书南造云子关系密切，或可利用此渠道获取高层信息及制造掩护。
疑点五：数次调查均被其巧妙化解，甚至反向利用，提升自身地位，此非侥幸可为。
判断：此人极有可能为深潜之重要间谍，代号未知（或为‘深渊’？），危险性极高。
行动计划：暂不惊动，长期监视，从其社交圈、资金流向、日常行为细微处寻找突破口。重点关注其与馆外人员，尤其是华人之秘密接触。”
写到这里，她停下笔，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她知道，仅凭这份充满个人主观判断的“笔记”，根本无法说服武藤那个越来越倚重“竹下贤二”的蠢货，更无法启动正式的逮捕程序。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甚至可能被反咬一口。
她需要耐心，需要像蜘蛛布网一样，悄无声息地撒开她的监视之网。她需要找到那个能一举钉死他的、无法辩驳的证据！
她将这张写满她内心最真实想法的纸仔细折好，没有放入任何档案袋，而是塞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仿佛那是她与那个无形对手之间，最私密也最危险的战书。
随后，她按响了呼叫铃。一名下属应声而入。
“去，”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日里的冷峻和权威，“把近期所有与竹下贤二有过来往的人员名单，无论职务高低，无论交往深浅，再重新梳理一遍。重点是那些华人雇员、商贩，以及他休假期间可能接触到的任何人。记住，要秘密进行，不要引起任何不必要的注意。”
“哈依！”下属领命而去。
松本优子站起身，走到窗前。外面，是灰蒙蒙的上海天空，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她知道，那个被她列为头号怀疑目标的年轻人，此刻或许正在领事馆的某个角落里，继续扮演着他那完美的角色。
疑云，并未因为官方的结案报告而散去，反而在她心中凝聚得更加厚重、更加黑暗。她就像一头潜伏在暗处的猎豹，收敛了所有的声息，只余下一双冰冷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猎物。
她有一种预感，她和“竹下贤二”——或者说，和那个神秘的“深渊”——之间的对决，才刚刚开始。而下一次交锋，必将更加凶险，也更加接近真相。她期待着那一刻的到来，期待着亲手撕下对方那层完美伪装的那一刻。
办公室里，只剩下她均匀而冰冷的呼吸声，以及那弥漫不散的、名为怀疑的浓雾。这浓雾，不仅笼罩着她，也悄然笼罩了尚不知情的丁陌，预示着下一场更加惊心动魄的暗战，已迫在眉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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