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庆的十二月,雾总是来得特别早。
清晨七点,整个山城还笼罩在一片灰蒙蒙的雾气里。嘉陵江和长江交汇处的水面上,雾气更浓,连对岸的建筑都只剩下模糊的轮廓。
李处长坐在一辆黑色轿车的后座,手里紧紧握着一只牛皮公文包。公文包不大,但很沉,里面装着戴局长亲自过目并批示的那份简报——关于日军可能在太平洋方向对美军采取行动的预警。
车子沿着崎岖的山路缓慢行驶。路面湿滑,司机开得很小心。李处长看着窗外掠过的雾中景象,心里却是一片清明。
他知道这份简报的分量。
如果情报属实,那将是改变战争格局的大事。日本袭击美军,美国必然参战,到时候整个太平洋战场都会不一样。军统能提前预警,功劳不小。
但问题是,美方会信吗?
李处长想起昨天和戴局长的谈话。戴局长说得很清楚:简报要送,话要说到,但美方听不听,那是他们的事。军统尽了提醒的义务,就够了。
话是这么说,可李处长心里还是憋着一股气。
影子小组那份情报,他仔细研究过。南洋航线异常、黑市物资囤积、海军人员言论、后勤系统调动——四条线索,条条都有具体事例,分析逻辑严密。这样的情报,放在任何国家的情报机构,都该引起高度重视。
可美方那边……
李处长叹了口气。
车子在一栋西式小楼前停下。这里离市区有点远,周围树木茂密,从外面看就像个普通的富人别墅。但李处长知道,这里是美军驻重庆联络处的一处秘密办公点。
他整理了一下西装,拎着公文包下了车。
门口有美军士兵站岗,验过证件后,才放他进去。
楼里的装饰很西式,地毯厚实,墙上挂着油画,壁炉里烧着炭火,驱散了室内的湿冷。一个穿着美军制服的文员引着他上了二楼,在一间办公室门前停下。
“李处长,汤姆逊少校在里面等您。”
“谢谢。”
李处长敲了敲门,里面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请进。”
推门进去,办公室里暖气开得很足。汤姆逊少校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是个四十岁左右的中年男人,金发有些稀疏,蓝眼睛看起来很锐利。他穿着军便服,没打领带,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正在看文件。
“李处长,请坐。”汤姆逊的汉语说得不错,只是带着明显的外国口音,“这么早过来,有重要事情?”
“是的,少校。”李处长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打开公文包,取出那份简报,“这是我们收到的一份情报分析,涉及太平洋局势,戴局长指示我务必亲自送给您过目。”
汤姆逊接过简报,扫了一眼标题,眉头微微挑起。
“日军可能在太平洋方向采取军事行动……”他念出声,然后抬起头,“李处长,你们是不是太紧张了?”
李处长心里一沉,但脸上保持着微笑:“少校,这份情报是我们潜伏在日方内部的高级线人提供的,分析依据很充分。我们认为,有必要提请贵方注意。”
汤姆逊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一副听你说说的姿态。
“好吧,说说看,你们的‘依据’是什么?”
李处长深吸一口气,开始陈述。
他从南洋航线异常说起,列举了最近两周至少五条商船遇到封锁或改道的情况;接着说到黑市物资囤积,几个日本背景的商社在大量收购药品、油料、橡胶;然后是海军人员的言论,虽然零碎,但“要给美国人一个教训”这种话,在不同的场合被不同的人提到;最后是后勤系统的异常调动,一些本该运往中国战场的物资,突然转向了南方港口。
他说得很详细,每一条都有具体的时间、地点、人物。
汤姆逊听得很认真,但脸上的表情始终是那种淡淡的、不以为然的样子。
等李处长说完,汤姆逊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笑了。
“李处长,我很感谢你们的提醒。”他说,语气很客气,但话里的意思却不客气,“但我必须说,你们可能过度解读了这些信息。”
“少校的意思是……”
“你看。”汤姆逊拿起简报,用手指敲了敲,“南洋航线异常——日本海军最近确实在菲律宾附近搞了几次演习,这我们都知道。封锁海域很正常,演习需要空间。”
“可是……”
“黑市囤积物资。”汤姆逊打断他,“上海的黑市从来都是这样,一有风吹草动就有人囤货,想发战争财。这不能说明日本要动手,只能说明有人想趁机赚钱。”
李处长想说那些囤货的商社都有日本背景,但汤姆逊没给他机会。
“海军人员的言论。”汤姆逊摇摇头,“军人嘛,喝了酒说大话很正常。‘要给美国人一个教训’——这种话我在珍珠港也听过,那些水兵喝多了,什么话都敢说。但这不代表东京真的敢下令。”
“还有后勤调动。”汤姆逊最后说,“战争时期,物资调配随时会变。今天运往中国,明天运往南洋,这太正常了。不能因为几批货改了方向,就判断日本要打美国。”
他说得条条在理,每一条都有反驳的理由。
李处长感觉胸口发闷。
他知道汤姆逊说得不对——那些不是孤立的迹象,而是多个线索指向同一个结论。情报分析讲究的是综合判断,是拼图,不能把每一块碎片单独拿出来说“这没什么”。
但他没法这么跟汤姆逊说。
因为汤姆逊的态度很明确:我不信。
“少校。”李处长尽量让语气平和,“我们的线人很可靠,过去两年提供的情报准确率超过百分之八十。这次的分析,虽然不能百分之百确定,但可能性很大。我们建议,至少应该提高太平洋各基地的警戒级别,尤其是……”
“尤其是哪里?”汤姆逊问。
李处长顿住了。
简报里没写具体地点,影子小组的情报也没提。丁陌只说了“太平洋某处重要美军基地”。但李处长知道,这种模糊的说法,在汤姆逊听来就是“没有确凿证据”。
“我们判断,可能是美军在太平洋的重要基地之一。”李处长只能说,“比如夏威夷,比如菲律宾,比如关岛……”
汤姆逊笑了,这次笑得更明显了。
“李处长,你知道从日本本土到夏威夷有多远吗?三千多海里!日本的航母要穿越整个太平洋,不被我们发现?这简直是天方夜谭。”
“可是……”
“至于菲律宾。”汤姆逊继续说,“我们在那里的防御很坚固。日本要打菲律宾,得先过麦克阿瑟将军这一关。关岛就更不用说了,孤悬海外,日本打那里有什么意义?”
他说得信心满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李处长看着他,忽然明白了问题所在。
不是情报不够充分,不是分析不够严谨。
是傲慢。
是那种“我们是美国,日本不敢惹我们”的傲慢。是那种“太平洋是我们的后院,日本海军那点家当不够看”的傲慢。是那种“我们比你们更懂日本”的傲慢。
这种傲慢,让他听不进任何不同的声音。
“少校。”李处长最后尝试一次,“战争的事情,谁也说不准。万一日本真的动手,而我们没有准备,损失会很大。提高警惕,总是没有坏处的。”
汤姆逊点点头,态度很敷衍:“当然,当然。我会把这份简报转给华盛顿。但李处长,我也得说实话——华盛顿那边,恐怕也不会太重视。”
他站起身,这是送客的意思。
李处长也只好站起来。
汤姆逊送他到门口,拍了拍他的肩膀:“替我谢谢戴局长,感谢你们的提醒。不过真的不用太担心,日本现在深陷中国战场,哪还有力量开辟新战线?他们不敢的。”
他说得那么笃定。
李处长走出小楼,坐进车里,关上车门的那一刻,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雾气还没散,山城依然笼罩在一片朦胧中。
司机发动车子,缓缓驶离。
李处长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他想起了影子小组那份情报的最后一句话:“此情报尚未完全核实,但迹象明显,建议高度重视。”
现在看来,“高度重视”是谈不上了。
美国人根本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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