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天还没亮透。
丁陌已经醒了。他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头疼还在,但比昨晚轻多了。窗外的天空是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看样子今天要下雪。
他慢慢坐起身,穿上衣服。深灰色的西装,白衬衫,领带打得一丝不苟。镜子里的男人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神很静,像结了冰的湖面,看不出底下有多深。
七点整,他走出宿舍,往领事馆后门走去。
后门的巷子里停着辆黑色轿车,是领事馆的后勤车。司机安井正靠在车边抽烟,见丁陌过来,赶紧把烟掐了,站直身子。
“竹下先生,早。”
安井四十多岁,个子不高,长得敦实,脸上总带着笑。他是领事馆的老司机了,给武藤课长开过车,后来年纪大了,就调到后勤部,专门负责跑腿送文件。这个人嘴紧,办事稳当,丁陌观察他很久了。
“早。”丁陌点点头,“今天要去趟陆军省联络处,送几份文件。”
“明白。”安井拉开后车门,“您请。”
车子缓缓驶出巷子,拐上大路。街上行人还不多,卖早点的摊子刚支起来,热气在冷空气里腾起白雾。丁陌靠在座椅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
“安井桑,”他忽然开口,“你在领事馆开车多少年了?”
“回竹下君,快十年了。”安井从后视镜里看了丁陌一眼,语气恭敬,“昭和八年来的上海,一直干到现在。”
“十年……”丁陌沉吟道,“那对领事馆里的人,应该都很熟悉了。”
安井笑了笑:“不敢说熟悉,但来来往往的人见得多了。谁是什么脾气,谁爱干什么,多少知道点。”
丁陌等的就是这句话。
他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份文件,递到前排:“这是今天要送的文件。到了联络处,你直接交给高桥中佐,就说武藤课长让送的,关于下个月军需物资调配的初步方案。”
“是。”安井接过文件,放在副驾驶座上。
“另外,”丁陌顿了顿,“高桥中佐要是问起别的事,比如领事馆最近有没有什么动静,你就照实说——武藤课长这几天心情不好,特高课的浅野少佐来得勤。”
安井从后视镜里又看了丁陌一眼,眼神里有些疑惑,但还是点头:“明白了。”
丁陌不再说话,闭上眼睛假寐。
他给安井的指示很简单,就是让高桥知道:武藤被特高课盯得紧,心情烦躁。这话本身没毛病,但传到高桥耳朵里,就会变成另一个意思——特高课在查领事馆,武藤可能被怀疑了。
而高桥这个人,贪财,好酒,胆子却不大。一旦觉得风声不对,就会想办法自保。怎么自保?转移注意力,或者找替罪羊。
丁陌要的,就是高桥的这种反应。
车子在陆军省联络处门口停下。这是一栋三层小楼,门口站着两个卫兵,刺刀在晨光里闪着冷光。
安井拿着文件进去了。丁陌没下车,他坐在车里等。
大约十分钟后,安井出来了,脸色如常。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一边发动车子一边说:“文件送到了。高桥中佐看了,说会尽快给答复。他还问了句……”
“问了什么?”
“问武藤课长最近是不是很忙。”安井把车开上路,“我说课长这几天确实忙,特高课的人常来。高桥中佐听了,就没再多问。”
丁陌点点头,没说什么。
车子继续往前开。丁陌看了眼手表,八点一刻。下一站是码头,他要去见陈世雄,问问昨晚那批药品的运输情况。
但在这之前,他还有件事要做。
“安井桑,在前面的茶馆停一下。”丁陌说,“我约了人谈点事。”
“是。”
车子在路边停下。丁陌下了车,走进茶馆。茶馆刚开门,伙计还在擦桌子。他要了个二楼靠窗的包厢,点了壶龙井。
茶刚沏好,门帘一挑,进来个人。
是码头上的工头老赵。
老赵五十多岁,背有点驼,脸上皱纹深得像刀刻的。他是陈世雄手底下的人,在码头干了二十多年,对码头上的事门儿清。丁陌第一次见他,是在码头上,老赵正跟几个工友分馒头,自己只留了半个。
后来丁陌让陈世雄多关照他,工钱给足,活儿别太重。老赵感激,做事更卖力了。
“竹下太君。”老赵站在门口,有些拘谨。
“坐。”丁陌给他倒了杯茶,“吃过早饭没?”
“吃过了,吃过了。”老赵在对面坐下,双手捧着茶杯,没喝。
丁陌也不绕弯子:“有件事要你办。不难,但得小心。”
“太君您说。”
“码头三号仓库,昨天下午进去一批货,是陆军省联络处的,贴着封条。”丁陌压低声音,“你今晚值夜班的时候,找两个信得过的弟兄,把封条撕开一角,往里塞点东西。”
老赵手一抖,茶水溅出来些:“塞……塞什么?”
丁陌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推过去。老赵打开一看,里面是几块大洋,还有几张皱巴巴的纸。
“这是……”老赵拿起纸,他不识字,看不懂。
“是黑市的货单。”丁陌说,“你塞进去就行,塞在最上面那层货下面。记住,封条要撕得自然,像是不小心碰破的。塞完再把封条按回去,别让人看出来动过。”
老赵咽了口唾沫,额头上冒出汗珠:“太君,这要是被发现了……”
“发现了也是高桥中佐的事。”丁陌的声音很平静,“货是他的,封条是他贴的。你只是值夜班的工人,什么都不知道。”
老赵盯着布包里的几块大洋,咬了咬牙:“成,我干。”
“小心点。”丁陌又推过去一个小纸包,“这里面是胶水,跟封条用的一个牌子。按回去的时候抹一点,干得快。”
老赵把布包和纸包都揣进怀里,手有些抖,但眼神坚定。
丁陌知道,老赵答应干,不全是为了那几块大洋。他有个儿子在乡下,病了,需要钱抓药。这世道,穷人活命不易,有时候就得冒点险。
“去吧。”丁陌说,“今晚的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办好了,下个月工钱翻倍。”
老赵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出去了。
丁陌独自坐在包厢里,慢慢喝着茶。窗外的街道渐渐热闹起来,黄包车、自行车、行人,来来往往。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沉闷。
第一把刀,递出去了。
高桥仓库里的黑市货单,加上安井透露的“特高课在查领事馆”的消息,足够让高桥坐立不安。而以高桥的性格,他一定会想办法撇清自己。
怎么撇清?最好的办法,就是咬出别人。
丁陌要的,就是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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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码头仓库。
陈世雄正指挥工人卸货,见丁陌来了,赶紧迎上来:“东家,您来了。昨晚那批药品,水路和铁路的都顺利发出去了,陆路的今早刚走,老陈押的车,这会儿应该出城了。”
“路上没遇到麻烦吧?”丁陌问。
“没有。”陈世雄压低声音,“水路那批,我让船老大走了内河岔道,避开了检查站。铁路那批混在普通货里,车皮是山口宏课长安排的,没人查。陆路那批……”他顿了顿,“老陈走了北边的土路,绕了点远,但安全。”
丁陌点点头:“吴老板那边呢?”
“吴老板说,第一批货明天就能到,还是老地方交接。”陈世雄说,“他还问,能不能加急运一批盘尼西林,价钱好商量。”
“加急可以,但得等三天。”丁陌想了想,“你跟吴老板说,三天后,还是老地方,二十盒盘尼西林,现钱交易。”
“明白。”
两人正说着,仓库外头传来吵闹声。陈世雄皱了皱眉,对丁陌说了句“我去看看”,就往外走。
丁陌也跟着出去。
仓库门口围了一群人,中间是两个日本兵,正揪着一个搬运工打骂。那工人吓得脸色发白,连连鞠躬道歉。
“怎么回事?”陈世雄上前,脸上堆起笑,“太君,这是怎么了?”
其中一个日本兵指着地上:“他的推车,撞到我们的箱子了!里面的东西要是坏了,你赔得起吗?”
丁陌看了一眼,地上确实有个木箱,漆着军绿色,看样子是军用品。箱子角上有一点划痕,但不严重。
“对不起,对不起!”那工人不住地鞠躬,“我没看见,真没看见……”
陈世雄从怀里掏出包烟,递给两个日本兵:“太君消消气,工人不懂事。这么着,这箱子里的东西,不管坏没坏,我都赔。您看行不?”
日本兵接过烟,脸色好看了些:“箱子里是通讯器材,精贵着呢。算了,看你识相,这次不追究了。”
两人骂骂咧咧地走了。陈世雄松了口气,转身对那工人说:“以后小心点,这些爷惹不起。”
工人千恩万谢地去了。
丁陌站在一旁,看着那个军绿色的箱子,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通讯器材……这东西,正好能用上。
他走到陈世雄身边,低声说:“陈老板,打听一下,刚才那两个兵是哪部分的,这箱子要运到哪里去。”
陈世雄一愣,随即点头:“成,我让底下弟兄去问。”
丁陌又补了句:“别太明显,就当闲聊。”
“放心,我有数。”
两人回到仓库里。丁陌找了个僻静角落,点了支烟。烟雾在昏暗的光线里缭绕,他的脑子转得飞快。
通讯器材,属于军需管制物资,私自倒卖是重罪。如果让特高课知道,高桥经手的军需物资里,有通讯器材流入了黑市……
那高桥就彻底完了。
但这把刀,不能由他丁陌来递。得让高桥自己,或者高桥的仇家来递。
他想起了另一个人——冈崎中尉。
冈崎是宪兵队的,跟高桥有过节。去年高桥经手的一批军粮被查出短少,冈崎负责调查,差点把高桥送进军事法庭。后来高桥找了关系,把事情压下去了,但梁子结下了。
如果让冈崎“偶然”发现高桥倒卖通讯器材的证据……
丁陌掐灭烟头,心里有了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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