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夏夜特别闷热，草海深处传来的虫鸣像是大地在喘息。巴特尔骑着那匹年迈的枣红马，慢悠悠地沿着克鲁伦河走着。远处，元上都遗址的轮廓在月光下显出诡异的剪影，像是巨兽的残骸。
“老伙计，今夜怕是要有暴雨。”巴特尔拍了拍马脖子，枣红马打了个响鼻作为回应。
作为这片草原上最年长的牧人之一，巴特尔熟知元上都的每一块残砖。他的祖父曾说，忽必烈时期的元上都，夜间宫灯如星，丝竹之声能随风飘到十里外的牧场。那些话他从未当真，直到这个夜晚。
起初只是眼角余光里的微光。
巴特尔勒住马，眯起眼望向那片残垣。几缕幽蓝的光在断壁间浮动，像是萤火虫，却比萤火虫更有规律——它们排成一列，沿着早已不存在的宫墙缓缓移动。
“海市蜃楼？”他喃喃自语，驱马靠近了些。
距离宫城南门遗址还有百步时，巴特尔看清了那些光——是宫灯，八角形的宫灯，蒙着褪色的绢纱，里面跳动着冷白色的火焰。灯下有人影，半透明如水中倒影，却穿着清晰的服饰：束腰长袍、高冠、对襟衫子，正是祖父描述过的元代宫廷装束。
一个宫女装束的透明人影捧着一叠虚影般的托盘匆匆走过，裙摆无声飘动。她身后跟着个小太监，低着头，肩膀微耸，似在啜泣却无声音。更远处，几个侍卫装束的人影在早已坍塌的宫门处来回踱步，动作僵硬如提线木偶。
枣红马不安地刨地，鼻孔张得老大。巴特尔感到脊背发凉，但牧人的固执让他没有后退。他曾听醉酒的老萨满说过，元上都陷落时，宫内数百人未及逃离，怨念渗入土地，在特定夜晚会重现最后时刻的景象。
一阵阴风吹过，巴特尔闻到一股奇异的气味——不是草原的草香，而是陈旧的熏香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他看见那个啜泣的小太监突然停下，转向他的方向。尽管面容模糊，巴特尔却清晰感觉到那道目光的注视。
“你能看见我们。”一个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不是蒙古语，也不是汉语，而是一种古老的宫廷官话，巴特尔竟莫名听懂了。
巴特尔张嘴，却发不出声。他想策马离开，腿却像灌了铅。
宫灯的光芒突然变亮，更多人影浮现：一个穿着华丽但头冠歪斜的妃子跌跌撞撞奔跑；几个侍卫模样的人互相砍杀，动作缓慢如梦境；一个老者坐在虚影龙椅上，双手捂脸。
小太监的人影飘近了些，巴特尔看见他脖颈处有一道深色的阴影。“大火...他们放火烧了宫殿...”那声音再次响起，带着颤抖，“我们找不到出路...”
巴特尔突然想起祖父临终前的话：“上都的亡魂不需要害怕，他们只是迷路了。如果你见到他们，就告诉他们，草原还记得他们。”
深吸一口气，巴特尔用生硬的古蒙古语缓缓说道：“草原...还记得你们。你们的歌谣还在传唱。”
人影们同时静止了。那个妃子停下奔跑，转身望来；厮杀的侍卫们分开；龙椅上的老者抬起头。宫灯的光芒变得柔和，冷白色渐渐染上暖黄。
小太监的人影微微躬身，脖颈处的阴影似乎淡去了一些。然后，如同水墨入水，所有影像开始淡化、消散。宫灯一盏接一盏熄灭，最后只剩夏夜的月光洒在真正的废墟上。
枣红马平静下来，低头啃食青草。巴特尔坐在马背上许久，直到东方泛起鱼肚白。他从未向任何人讲述那夜的所见，只是此后每年夏季，他都会绕道经过元上都遗址，在残垣前静立片刻。
有人说老巴特尔晚年变得沉默，却总爱在夏夜仰望星空。只有他知道，那些星辰中，有几盏是再也回不了家的宫灯，而草原的夜风里，偶尔会夹杂着古老的歌谣，温柔得如同母亲的摇篮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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