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异归因话术》那一页。
但她凝实的指尖并未停留,而是径直翻到了册子的末尾——那里,是青蚨娘刚刚用细密小字添上的、仅有一页的草案:《庙祝争讼处置指南(暂行)》。
她的目光,穿透了现实与虚幻的界限,精准地锁定了那股在南浦渡口附近,如同毛线打了死结般的能量波动。
那不是怨气,不是杀意,而是一种更顽固、更琐碎,也更具破坏力的东西——人间口舌。
南浦祠堂旧址,早已没了香火,只剩残垣断壁在江风中呜咽。
此刻,这片废墟却比任何一座香火鼎盛的庙宇都要热闹。
“放你娘的屁!这桥明明是我爷爷张麻子带头修的!祠堂梁上还刻着他名字!”一个满脸涨红的壮汉,唾沫星子喷得老远,手指几乎戳到对方的鼻尖。
他脚下的碎瓦被踩得“咯吱”作响,每吼一声,胸膛都如风箱般起伏,喷出带着鱼腥和汗味的白气。
“你才放屁!梁上的字早就被水泡得看不清了,你说是你爷就是你爷?”对峙的瘦高个也不甘示弱,脖子梗得像只斗鸡,“全村人都知道,是我爹李石头当年从西山背回来的第一块基石!那石头现在还在桥墩底下,不信你去摸,上面还有我爹当年磕掉门牙留下的血印子!”
“血印子?我还能说桥下水鬼是我家亲戚呢!”
争吵声、劝架声、看热闹的嬉笑声混成一锅滚粥,让这片本该肃穆的遗址充满了凡俗的嘈杂。
这正是沈观灯感知到的那股能量死结。
一个去中心化的信仰体系,必然会遭遇叙事权的争夺——当每个人都能为先人立传,谁来裁定“张三比李四更值得被记住”?
就在此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压过了所有嘈杂。
“都让开。”
青蚨娘拨开人群,缓步走入场中。
她今日换了一身利落的青布短衫,怀里抱着那本崭新的《处置指南》,神情不怒自威,像个即将升堂问案的严苛主簿。
她身后,夜嚣子琥珀色的灵体如影随形,他一出现,周围的温度都仿佛升高了几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类似松脂被炙烤后的暖香。
村民们见是铭世堂的人来了,纷纷噤声。
“你们说,祠堂旧址是铭世堂的地盘,该由我们评理。”青蚨娘目光扫过张、李二人,“好,今日就评这个理。”
她没有调和,更没有劝慰,而是将两张蒲团扔在地上,发出“噗噗”两声闷响。
“坐下。各自把自家先人如何修桥的经过,从头到尾,说一遍。夜嚣子,录。”
这一手出乎所有人意料。这哪是调解,分明是过堂!
廊下阴影里,一直静坐的谢无歧缓缓睁眼。
他面前,那块被他用作镇纸的断令残片,正随着他的呼吸,发出一圈圈肉眼难辨的微光。
光芒如水波,无声无息地拂过场中争执的二人。
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壮汉张三的额角,光晕之下,竟隐隐浮现出几个扭曲的字样,如同被热气烫出的水痕:“三月廿三”。
而瘦高个李四的额角,则浮现出另一串字迹,同样模糊,却清晰可辨:“四月初七”。
时间,对不上。
场中,张三和李四已在夜嚣子的注视下,开始各自陈述。
夜嚣子没有用笔,他只是伸出手指,两道微光从他指尖射出,化作极细的“证言丝”,一端连着他的指尖,另一端,竟缠上了张、李二人的手腕。
丝线微凉,缠上时,两人都打了个激灵,仿佛被冰冷的蛇信舔过。
“第一步,时间核对。”青蚨娘不理会二人的惊愕,翻开一本厚厚的册子——《西岭亡者事略》卷三。
“陈铁匠,生前修船三十年,所有工单皆有记录。”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永昌元年,他只接过两单修桥的大活。一单,是三月廿三,为南浦桥加固铁索;另一单,是四月初七,为同一座桥浇筑铁水桥钉。请问二位,你们的先人,是哪一天动工的?”
张三一愣,脱口而出:“自然是三月廿三!我爷那天还跟陈铁匠喝了酒!”
李四脸色微变,也抢着说:“不对!是四月初七!我爹那天还帮陈铁匠拉了风箱!”
话音刚落,夜嚣子缠在两人手腕上的证言丝骤然收紧!
“啊——”
两人同时发出一声惊呼,身不由己地被那股力量扯得向前一步,被迫同步开口,用一种诡异的、完全一致的腔调和语速,复述着同一段记忆:
““那日我爹扛着木头过河,天还下着毛毛雨,江水冰冷刺骨,水……水没到了……””
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两张脸都憋得通红,仿佛被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
他们被迫说出同一段话,却在一个关键的身体记忆上,卡住了。
瘦高个李四的脸上,汗如雨下,他艰难地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腰!”
而壮汉张三,却吼出了另一个词:“……肚脐!”
全场死寂。
廊下,谢无歧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点了点面前的断令残片。
“肚脐高过腰三寸。”他的声音平淡如水,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爹若不是天生比别人少长了一截腿,便不可能在同一个三月廿三,扛着同一根木头,站在同一个河床里,水却比别人深了三寸。”
真相,昭然若揭。
壮汉张三的脸瞬间血色尽失,化作一片死灰。
他输了,不是输在谁的嗓门大,而是输在了一段他自己都未曾在意的、属于身体的真实记忆。
“我不服!”他猛地跳起,状若疯虎,一把掀翻了青蚨娘面前的案几。
那本《处置指南》被高高抛起,哗啦啦散成一地纷飞的纸页。
“什么狗屁规矩!老子的拳头才是规矩!”
纸页纷飞如蝶,人群发出一片惊呼。
然而,那些散落的纸张并未落地。
半空中,一道道极细的墨痕凭空出现,如灵活的黑色游蛇,精准地穿梭于纸页之间,将它们重新串联、拼合。
归寂子的墨痕之躯,竟从共忆之海的深处,投射了一部分力量过来!
眨眼间,所有纸页在空中自动拼合成完整的一页,墨字在上空浮现,巨大而清晰,带着一股冰冷的、不容辩驳的秩序感:
【第七章·争讼处置:凡言不合者,先核时间、再核物件、终核身体记忆。】
墨字未落,那败诉的张三因极度的愤怒与羞辱,竟脱口而出,喊出了他脑中最真实的那个画面:“我爹那天……我爹那天确实没穿裤衩!水太冰了,冻得他直哆嗦!”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随即爆发出哄堂大笑。
这句粗鄙不堪的话,却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谎言与伪饰。
空中的墨字一顿,归寂子的力量竟瞬间捕获了这句新的“证言”。
那句“终核身体记忆”的条文下,自动补入了一行几乎无法察觉的小字,并实时同步进了《西岭亡者事略·李石头》的条目末尾,成为一个新的、无可辩驳的认证锚点。
就在此时,三声沉稳的击地声响起。
人群自动分开。
沈观灯缓步走来,她的实体已稳固至肘弯,手中竟稳稳持着一根半截焦黑的木杖,正是铭世堂废墟那根“无庙之庙”的梁木。
木杖每一次敲击地面,都荡开一圈银色的涟漪,让所有嘈杂瞬间平息。
“青蚨娘。”她开口,声音清冷而有力,“将此例,录入《处置指南》首章,并添上注脚。”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落在那些新晋的、尚有些不知所措的白契庙祝脸上。
“庙祝第一课:不是教你息事宁人,是教你听出哪句话里,藏着一个人的真名。”
她转身,用木杖指向祠堂斑驳的墙壁:“从今日起,南浦祠堂不供牌位,只挂‘争讼板’。谁有理,就把理写上去;谁写得准,板上就亮谁的名字。”
话音落,共忆之海深处,《天命编年》卷轴背面,归寂子的墨痕之躯前,一行新的条目自动浮现:“永昌元年二月初五,南浦立争讼板,首例裁决依据身体记忆锚点。”
写毕这行字,她整条右臂连同半边肩膀,轰然化作纷飞的墨点,消散无踪。
建立规则的代价,沉重无比。
然而,就在她身躯残缺之处,卷轴的边缘,却又自动渗出新的墨迹,浮现出一行预言般的小字:“明日申时,东山松伯树下,将有三人争‘谁最先浇酒’。”
废墟中,沈观灯的肘弯微抬,手中焦木杖的杖尖,精准地点向了虚空中那只有她能看见的、刚刚浮现的墨字。
杖尖与墨字相触的刹那,一道细微却无比精纯的金色电光,顺着杖身“滋啦”一声窜上,瞬间贯穿了她的手臂,直抵肩头!
她的实体,在这一刻,猛然延伸到了肩膀!
前所未有的充实感传来,她甚至能感觉到肩胛骨被这股力量温养时,发出的细微“咯”声。
然而,就在她准备细细体味这股新力量时,整张由无数信仰节点构成的金色大网,猛地一颤。
一股冰冷的、整齐划一的意念,如同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正从遥远的北方,以一种无可阻挡的姿态,投射而来。
那不是狂乱的冲击,而是一种带着金属质感的、精确计算过的审视。
仿佛有一只巨大、无情、由无数齿轮构成的眼睛,在云端之上,缓缓睁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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