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风，在这一刻仿佛也凝固了。
那句“一笔足以颠覆整个残道纪元的交易”，如同一颗投入死寂湖面的巨石，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赵毅和那些刚刚从绝望中挣扎出来的弟子们，还无法完全理解这句话背后的全部重量，但他们能从陆尘那平静得可怕的语气中，感受到一种即将毁天灭地的决然。
真正被这句话震得心神俱裂的，是萧月和柳扶风。
“你疯了？”萧月几乎是脱口而出，她那双刚刚因重塑道心而变得愈发坚毅的冰蓝色眼眸，此刻写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她一把抓住陆尘的胳膊，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向所有巨城进行【真相广播】？那不是在拯救世界，那是在引爆世界！”
她的大脑在瞬间完成了无数次推演，每一个结果，都指向了同一个词——灾难。
“【九城盟约】的统治根基是什么？是秩序！是稳定！是让所有活在巨城里的人相信，只有盟约的铁律才能保护他们不被城外的诡异吞噬！”萧月的情绪罕见地激动起来，语速快得像连珠炮。
“你把这个根基抽掉，告诉他们，他们信奉了一千两百年的救世主，其实是灭世的元凶！你猜会发生什么？”
她不需要任何人回答，自己就给出了答案。
“信仰崩塌！秩序瓦解！每一座巨城内部都会瞬间爆发最激烈的内乱！那些对盟约心怀不满的旁门修士、野心家、底层流民，会立刻揭竿而起！而那些最忠诚的卫队和审判官，则会为了维护他们心目中的‘正统’，展开最血腥的镇压！”
“不等【净化舰队】开到我们面前，整个残道纪元的人类文明，就会因为内战而死伤大半！无数无辜的平民，会死在这场由我们亲手点燃的大火里！为了对抗一场海啸，我们自己先掀起一场足以颠覆大陆的地震吗？”
萧月的每一个字，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众人的心上。她所描绘的，是一幅比【净化舰队】压境更加恐怖、更加混乱的人间地狱。
赵毅听得脸色发白，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武器。作为一名军人，他比谁都清楚，一旦秩序崩溃，军队向自己的人民举起屠刀，那会是怎样一幅惨状。
他看着陆尘，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终究没能说出口。因为他发现，萧月所说的，全都是最可能发生的、冰冷而残酷的现实。
“可是……”
一个柔弱但同样坚定的声音，在这片凝重的气氛中响起。
是柳扶风。
她看着情绪激动的萧月，眼中虽然也带着不忍，但更多的，是一种经历过极致痛苦后的澄澈与决然。
“可是，萧月，”她轻声问道，“那让他们在谎言里死去，就不是残忍了吗？”
“让他们为了一个屠戮了自己祖先的魔鬼，去战斗，去牺牲，去维护他那用亿万白骨堆砌的、可笑的秩序……这，就是你想要的‘存续’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萧月浑身一震。
柳扶风的目光扫过在场所有茫然无措的弟子，扫过这片荒凉死寂的土地，最终，落回到陆尘的身上。
“我感受过那份痛苦。”她的声音在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片由亿万亡魂的绝望构成的记忆海洋，“那不是一个数字，不是历史书上一行冰冷的文字。是每一个活生生的人，在被背叛、被献祭时的哀嚎。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怨恨，整整回响了一千两百年！”
“我们有幸窥见了真相，我们有什么权利，替他们继续隐瞒下去？我们有什么资格，去决定那些活在巨城里的人，应该在无知中幸福地死去，还是在痛苦的真相中获得一次选择的机会？”
“道主说过，我们是那亿万亡魂唯一的【记忆】。”柳扶风的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光芒，“为他们昭告天下，让罪魁祸首的伪装被撕碎，这是我们……不可推卸的责任！”
她的这番话，没有逻辑，没有推演，只有最纯粹的、发自肺腑的共情与道义。
这让习惯了用逻辑思考的萧月，一时间竟无法反驳。
一场无声的对峙，在三人之间展开。
一个，是背负着重建秩序之责的【定心者】，她要考虑代价，考虑后果，考虑如何让更多的人活下去。
一个，是承载着纪元之殇的【共情者】，她要伸张正义，要告慰亡魂，要让真相大白于天下。
她们的道，都没有错。
但在此刻，却走向了截然相反的方向。
所有的目光，最终都汇聚到了陆尘的身上。
他，是这场棋局的执棋者，也是这场争论最终的裁决者。
陆尘沉默了片刻。
他先是看向萧月，眼神中带着理解与认可。
“你说得对，萧月。这的确是在用亿万人的性命做赌注。”他平静地承认了这一点，“一旦秩序崩溃，其造成的伤亡，可能远超一支【净化舰队】。从‘存续’的角度看，这无疑是一个最糟糕的选择。”
萧月的眼神微微一动，她没想到陆尘会如此坦诚地肯定她的观点。
然后，陆尘又转向柳扶风，眼中同样带着赞许。
“你说的，也对。真相本身，就是最高的道义。让世人在谎言构筑的牢笼中苟延残喘，这本身，就是最大的残忍。从‘公理’的角度看，这又是唯一正确的选择。”
他深吸了一口气，目光扫过所有人。
“一个是最糟糕的，一个是唯一正确的。这，就是我们面临的困境。也是……审判长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个陷阱。”
“他算准了，任何一个有良知的人，都会在这两种选择之间，被撕裂，被折磨，最终在犹豫和内耗中，错失所有机会，坐等毁灭的降临。”
陆尘的话，让所有人都感到一阵不寒而栗。
那个魔鬼，连人性的挣扎，都算计在内。
“那……我们到底该怎么选？”赵毅终于忍不住，问出了所有人心中的疑问。
“我们不选。”陆尘缓缓摇头。
“这不是一道选择题。”
他的声音变得低沉而有力，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敲打在众人的心神之上。
“这是一份……我作为【薪火传道者】，必须承担的责任。”
他看着萧月，眼神变得无比认真：“我传的是什么道？是【通天箓】，是【薪火】之道。它的核心，不是建立一个完美无缺、永不犯错的秩序。它的核心，是让每个人，都有机会点燃自己心中的那一点【薪火】，有能力去守护自己珍视的东西，有权利去选择自己要走的路。”
“如果我们为了所谓的‘稳定’，而剥夺了他们知晓真相的权利，那我和那个高高在上，自以为是地为整个世界安排好‘剧本’的审判长，又有什么区别？”
这句话，如同一道闪电，击中了萧月的内心。
是啊……如果为了守护而剥夺选择权，那这份守护，本身不就是一种更高级的“圈养”吗？
“真相是一剂猛药。”陆尘继续说道，“它会带来剧痛，会撕裂旧的伤口，会让整个世界都陷入高烧与战栗。会死很多人，这一点，我比谁都清楚。”
“但是，它也能刮骨疗毒！”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然！
“它能让那些麻木的人，重新感到愤怒！能让那些被蒙蔽的人，睁开双眼！能让那些在黑暗中苟且偷生的人，第一次看到……何为光明，何为罪恶！”
“它能让【九城盟约】这台冰冷的战争机器，从内部开始生锈、崩解！它能让审判长那座建立在谎言之上的王座，出现第一道裂痕！”
“我不会去替世人选择。我的责任，是把这把名为【真相】的剑，递到每一个人的手里。至于他们是选择用它来斩断锁链，还是在混乱中自相残杀……那是他们自己的【道】，他们自己的【选择】。”
“而我们，将在这场由我们亲手开启的、最彻底的混乱中，去寻找那个属于我们的、真正的【新生】。”
“这，就是我的破局之道。”
话音落下，整个荒野，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陆尘这番石破天惊的言论，震撼得无以复加。
他们终于明白了。
陆尘要做的，不是简单的舆论反击，不是为了求得一线生机。
他要以整个【残道纪元】的现有秩序为赌注，以亿万生灵的未来为代价，去进行一场……最彻底的、从根源上开始的……革命！
而他所依靠的，不是军队，不是力量。
是【真相】本身。
萧月闭上了眼睛，良久，才缓缓睁开。她眼中的挣扎与痛苦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澄澈。
她对着陆尘，深深地、郑重地，行了一个古老的道礼。
“我明白了。”
她没有说“我同意”，而是说“我明白了”。
她明白了，从她选择追随陆尘的那一刻起，她所要守护的，就不再是那个旧有的、僵化的秩序。而是他所指引的、那条充满了荆棘与鲜血，却通往真正新生的……道路。
哪怕这条路，要以一场席卷整个世界的风暴为开端。
柳扶风也对着陆尘，盈盈一拜。她的眼神中，再无半分迷茫，只剩下绝对的信任与追随。
至此，【薪火之地】的最高层，达成了共识。
一个即将颠覆时代的疯狂计划，正式敲定。
“好。”陆尘点了点头，看向那片广袤的、铅灰色的天空，仿佛已经看到了七天之后，那即将到来的舰队，以及……在那之前，将被他亲手点燃的、席卷整个大陆的燎原之火。
他转过身，对萧月说道：
“现在，替我联系【幽影会】。”
“告诉他们，我有一桩买卖。这桩买卖的价值，足以买下整个【九城盟约】的未来。”
“我要他们，在六天之内，将一份‘礼物’，送到每一座巨城的……每一个人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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