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野的风，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喧嚣。
第六日的黄昏，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仿佛随时都会倾覆下来，将这片饱经创伤的大地彻底掩埋。
【薪火之地】的气氛，凝重到了极点。
数百名弟子盘膝而坐，遍布在山门的内外，他们没有交谈，甚至连呼吸都刻意放缓。每个人都在默默地运转着陆尘传下的基础心法，但这更像是一种本能的动作，他们的心神，早已飞向了那不可知的、即将来临的命运。
七天。
距离【净化舰队】抵达的最后期限，只剩下最后一天。
陆尘盘坐在【心灯之塔】的废墟之下，双目紧闭，他的气息悠长而平稳，仿佛与这片荒野融为了一体。重塑的道基尚在雏形，他需要珍惜每一分每一秒来恢复力量。但他那庞大的神念，却如一张无形的巨网，笼罩着整个营地，感受着每一个弟子内心的恐惧、决绝与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希望。
萧月站在他的身侧，如同一尊冰雕。她凝视着地平线的尽头，仿佛能看到那支由钢铁与符文构成的、足以碾碎一切的毁灭舰队正在逼近。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那双紧紧握住剑柄、指节微微泛白的手，却暴露了她内心的极度不平静。
柳扶风则穿梭在弟子们中间，用她那温和的【慈悲】道蕴，安抚着那些因恐惧而心神不宁的年轻人。她没有说太多安慰的话语，只是默默地为他们梳理紊-乱的气机，用行动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守护。
所有人都知道，一场豪赌的骰子，已经被掷了出去。
而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幽影会】的回应，等待那决定整个纪元命运的钟声，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同时敲响。
……
【铁壁城】。
作为【九城盟约】最强大的工业与军事重镇，这座城市的夜晚，永远灯火通明。高耸入云的烟囱喷吐着夹杂着符文尘埃的蒸汽，巨大的齿轮与传动装置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轰鸣，构成了这座城市永恒不变的背景音。
中心广场的【玄光幕】上，正循环播放着【审判庭】的最新公告。画面中，一名神情威严的审判官，正义正言辞地宣读着对【薪火之地】异端的讨伐檄文，将他们描绘成一群试图颠覆秩序、引来诡异的疯子。下方，是【净化舰队】扬帆起航的雄壮景象，每一艘蒸汽飞艇都闪烁着冰冷的金属光泽，充满了令人安心的、属于秩序的力量感。
广场上的民众驻足观看，脸上带着混杂着敬畏与仇恨的神情。
“就该这样！把那些疯子全都烧成灰！”一个刚从炼金工厂下班的工人，狠狠地啐了一口。他的兄弟，就在上次黑石城的动乱中，死于旁门修士的暴走。
“审判长大人英明！只有盟约的铁律，才能守护我们！”一名商贩虔诚地对着玄光幕的方向，行了一个抚胸礼。
这是【九城盟约】统治下一千两百年的常态。人们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在恐惧中，将安全感完全寄托于那个高高在上的、无所不能的强大政权。
然而，就在此时。
滋啦——
一声刺耳的电流噪音，毫无征兆地从【玄光幕】中响起。
画面剧烈地扭曲、闪烁，审判官那张威严的脸，瞬间被无数混乱的数据流所取代。
“怎么回事？”
“信号故障吗？这可是【天枢城】直传的信号！”
民众们发出一阵骚动。负责维护广场秩序的【铁律卫士】立刻警惕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符文短棍上。
但下一秒，所有人都僵住了。
【玄光幕】上的数据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他们从未见过的、纯净剔透的蔚蓝天空。
画面中，没有高墙，没有戒备。云海之上，是一座座散发着柔和光晕的玉石仙城。人们脸上带着平和而自信的笑容，驾驭着流光与仙鹤，在天地间自由地穿行。浓郁到化为实质的灵气，几乎要透过玄光幕，扑面而来。
“这是……哪里？”有人失神地喃喃自语。
这幅景象，如同一场最瑰丽的梦，深深地烙印在每一个【残道纪元】生灵的心底。那是一个他们只在最古老的传说中听说过，却从未想过真实存在的……黄金时代。
画面流转，那覆盖整个大陆的宏大献祭仪式，那九座通天彻地的巨塔，那亿万生灵虔诚狂热的顶礼膜拜……
然后，那个俊美得近乎妖异的年轻人，出现在了画面中央。
当他缓缓睁开双眼时，广场上，一个眼尖的退役老兵，瞳孔猛地一缩，失声惊呼：
“审判长……大人？”
虽然年轻了无数岁，但那张脸，那双眼睛，与【九城盟约】最高权力象征的雕像，别无二致！
紧接着，那段足以颠覆整个纪元认知的、艺术家般的独白，响彻了整个广场。
“……我将赐予这个世界一份礼物……”
“……我将献祭这虚假的黄金时代……去创作一件独一无二的、真正永恒不朽的……”
“……【万诡之潮】。”
当那根通天的光柱，狠狠撞碎【天柱】的瞬间。
当第一个孩童在绝望的哭嚎中，融化、扭曲，变成一团散发着纯粹恶意的阴影时。
当亿万生灵的虔诚与希望，在被背叛的瞬间，化为最极致的怨毒与诅咒，将纯净的灵气污染成污秽的【诡异之力】时……
整个【铁壁城】中心广场，死一般的寂静。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凝固了。
人们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困惑，到震撼，到难以置信，最终，定格在了一片空白的、彻底的呆滞。
哐当。
那个刚刚还在咒骂“异端”的工人，手中的午餐盒滑落在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打破了这死寂。
仿佛一个信号。
“不……这不是真的……”那个虔诚的商贩，面无人色地瘫坐在地上，双手抱着头，疯狂地摇晃着，“是幻术！一定是那些异端制造的幻术！”
“幻术？”一个声音沙哑地反驳道，“什么样的幻术，能同时侵入盟约的【玄光主网】？什么样的幻术，能伪造出如此真实的上古道蕴？”
说话的，是一名气息阴冷的旁门修士，他一直混在人群中。此刻，他的脸上没有恐惧，反而带着一种病态的、扭曲的狂喜。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哈哈哈哈！原来我们所畏惧的，我们所吸收的【诡异之力】，根本不是什么天灾！而是那位至高无上的审判长大人……亲手创作的艺术品啊！”
他的笑声，尖锐而疯狂，像一把锥子，刺破了所有人的心理防线。
“魔鬼……他是个魔鬼！”
“他杀了我们的祖先！他创造了所有的诡异！”
“我们信奉了一千多年的……是个屠夫！”
“我的家人……我的孩子……他们都死在了诡异的手里！而这一切的罪魁祸首，竟然就是我们日夜祈祷的救世主？！”
一个中年妇人发出了第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这哭喊，像一粒火星，掉进了早已堆满干柴的火药桶。
愤怒、背叛、绝望、痛苦……所有被压抑了千年的情绪，在这一瞬间，轰然引爆！
“砸了它！”不知是谁喊了一声。
一块石头，狠狠地砸向了那面依旧在循环播放着末日景象的【玄光幕】。
紧接着，是第二块，第三块……
暴雨般的石块、金属零件、乃至符文炸弹，飞向了那面象征着【九城盟约】权威的屏幕。
轰！
【玄光幕】轰然炸裂，碎片四溅。
但这，仅仅是个开始。
人们的怒火，转向了广场上那尊巨大的、审判长的雕像。他们像疯了一样冲过去，用尽一切手段，拉拽、捶打、引爆……
那座象征着绝对秩序与信仰的雕像，在民众滔天的怒火中，轰然倒塌，摔得粉碎。
“清剿叛逆！维护秩序！”
负责维稳的【铁律卫士】终于反应过来，他们组成战阵，挥舞着闪烁着电光的符文短棍，冲向了混乱的人群。
然而，他们面对的，不再是以往那些畏惧权威的顺民。
而是一群……信仰崩塌，只剩下无边愤怒与绝望的……野兽！
一场血腥的、毫无理由可言的混战，在【铁壁城】的心脏地带，轰然爆发。
而这一幕，并非个例。
同一时间，【天枢城】、【风雪堡】、【黑岩巨城】……所有残存的【镇邪巨城】内，都上演着同样的一幕。
无数的【玄光幕】被砸毁，无数的审判长雕像被推倒。
民众与维稳部队之间爆发了最激烈的冲突。
那些早已对盟约不满的旁门势力和地下组织，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纷纷从阴影中走出，趁机夺取武器，抢占地盘，让本就混乱的局势，彻底滑向了内战的深渊。
恐慌，如同一场无形的瘟疫，在短短一个小时内，传遍了整个大陆。
秩序的基石，在这一刻，被那段来自1200年前的、血淋淋的真相，彻底敲碎。
……
与此同时。
远征途中的【净化舰队】。
旗舰【审判之矛】号的指挥室内，气氛压抑得能滴出水来。
舰队总指挥，高级审判官【李卫阳】，正死死地盯着面前的战术投影。投影上，显示的不是星图，也不是敌情分析，而是那段同样被强制推送过来的、关于【天柱倾塌】的影像。
他已经看了三遍。
他身后的那些参谋和军官们，一个个面如死灰，眼神中充满了迷茫与动摇。
“将军……这……这是真的吗？”一个年轻的副官，声音干涩地问道。
李卫阳没有回答。
作为【审判庭】的高层，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伪造这样一段蕴含着【上古法则】气息的影像，其难度，不亚于再造一座【镇邪巨城】。
更何况，【幽影会】那无孔不入的强制广播能力，本身就说明了问题的严重性。
“报告！”一名通讯官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声音里带着哭腔，“各舰都乱了！底层的士兵们……他们看到了影像，拒绝执行任何命令！他们在砸东西，在咒骂……有几个分舰队，甚至……甚至爆发了火并！”
“稳住！告诉各舰舰长，以叛乱罪，就地格杀所有暴动者！”李卫阳猛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道。
“没……没用了，将军！”通讯官绝望地喊道，“很多中下层军官，也……也动摇了！他们说……他们说他们的家人，就死在【诡潮】里，他们无法向一个……一个创造了【诡潮】的魔鬼效忠！”
李卫阳的身体，晃了晃。
他想起了不久前，在【薪火之地】外，陆尘平静地将那些畸变弟子恢复人性的那一幕。
他想起了陆尘当时问他的那句话：“如果有一天，你发现你所守护的【铁律】，本身就是建立在谎言之上，你，又该如何自处？”
原来，那不是一句辩论，而是一句……预言。
这支气势汹汹、前来执行“正义”的【净化舰队】，还没抵达战场，就已经从内部，开始分崩离析。
他们的敌人，不是刀剑，不是符法。
是【真相】。
……
【天枢城】，权力之巅。
最高审判大殿内，一片死寂。
数十名身穿红黑两色审判官长袍的高层，正惊恐地看着大殿中央那巨大的、由符文构成的星图。星图上，代表着各大巨城的光点，此刻正剧烈地闪烁着代表【最高混乱等级】的血红色。
海量的情报，雪片般地涌入，每一条，都预示着【九城盟约】那维系了千年的统治，正在走向崩塌。
“反了！全都反了！”
“必须立刻出动【血滴子】卫队！将所有暴民就地格杀！”
“来不及了！暴动的规模太大了！我们的军队，正在朝自己人开火！”
“审判长大人呢？审判长大人在哪里？！只有他，才能稳定这一切！”
恐慌与争吵，充斥着这座象征着绝对秩序的大殿。
而在大殿最上方的、被永恒阴影笼罩的王座之上。
那个被所有人呼唤的、一手缔造了这个纪元悲剧的男人，正静静地站着。
他没有看下方那些惊慌失措的下属，而是饶有兴致地欣赏着星图上那些闪烁的血色光点，仿佛在欣赏一幅杰出的画作。
面对着自己亲手缔造的谎言帝国，正在因自己过去的罪行而分崩离析。
他的脸上，没有愤怒，没有惊慌，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外。
有的，只是一抹……诡异而满足的微笑。
他缓缓地转过身，张开双臂，仿佛要拥抱这场由他亲手导演的、席卷整个世界的混乱。
他对着空无一人的大殿，用一种近乎咏叹的、充满了愉悦的语调，轻声说道：
“第一幕，终了。”
“现在……”
“……欢迎来到我的，第二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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