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并协议的墨迹未干，千头万绪的整合工作便如同潮水般涌来，瞬间淹没了红星厂原本就紧绷的节奏。吴县那边的设备需要拆卸、筛选、搬迁，有价值的运回浦东，淘汰的当废铁处理；人员的安置更是棘手，愿意来申城的要协调住宿、办理暂住证、进行岗前培训，选择拿钱走人的要核算工龄、发放补偿，吵嚷、犹豫、讨价还价之声不绝于耳。
林一仿佛又回到了创业初期那段脚不沾地的日子，甚至更加忙碌。他浦东、吴县两地奔波，嘴唇因为焦躁和缺水起了燎泡，眼底的血丝从未褪去。办公室的行军床再次派上用场，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甚至彻夜不归。
宋清看着心疼，却帮不上太多忙，只能尽力把家里打理好，让他回来能有一口热饭，一个相对安静的休息环境。她母亲也看出了林一的辛苦，不再絮叨家长里短，只是每天默默地把汤炖得更浓些。
这晚，林一又是深夜才回。轻轻推开家门，客厅里只留了一盏小壁灯，昏黄的光线下，宋清盖着薄毯蜷在沙发上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本《工业企业会计》。
林一放轻脚步走过去，想将她抱回卧室，却惊动了她。
“你回来了？”宋清睁开惺忪的睡眼，声音带着睡意，“锅里温着粥，我去给你盛。”
“不用，我不饿。”林一按住她，在她身边坐下，疲惫地将头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吵醒你了。”
“没事。”宋清坐起身，看着他眉宇间化不开的倦色，犹豫了一下，轻声问，“那边……还是不顺利吗？”
林一揉了揉眉心，叹了口气：“设备老旧，大部分都得淘汰。人员更是麻烦，拖家带口想来申城的，安排住宿是难题；留下的老弱，安置费是一大笔开销。镇里答应协调的技改贷款，手续也卡住了，说我们兼并主体资格和项目可行性还需要进一步审核……”
他难得地流露出几分挫败感。兼并看似捡了便宜，实则接下了一个烫手山芋。巨大的资金缺口，像一张无形的网，正在缓缓收紧。
宋清沉默了片刻，忽然起身走进卧室，片刻后拿了一个存折出来，递到林一面前。
“这是我爸……后来留下的，加上我之前攒的一点，一共八千多块。你先拿去应应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林一猛地睁开眼，看着那本薄薄的存折，心头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又酸又胀。他握住宋清的手，将存折推了回去，声音沙哑：“不用。你的钱，自己留着。厂里的事，我能解决。”
“可是……”
“没有可是。”林一打断她，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沉稳，“这点风浪，还难不倒我。”
他站起身，拉着宋清也起来：“去睡吧，很晚了。”
躺在床上，林一却毫无睡意。黑暗中，他睁着眼睛，大脑飞速运转。镇里承诺的技改贷款是关键，必须尽快打通关节。光靠等是不行的，必须主动出击。
第二天，林一没有再去吴县，而是让张文远和老周负责那边的收尾工作，自己则一头扎进了申城各类政府机关和金融机构。
他跑发改委，跑经委，跑工商局，跑银行……一遍遍陈述红星厂兼并吴县老厂、进行技术改造、盘活资产、解决就业的意义和规划。他准备的材料详实充分，对政策的理解透彻，展现出的专业性和前瞻性，让一些经办人员都为之侧目。
但流程的繁琐、规则的刚性，以及某种看不见摸不着的“门槛”，依然让事情推进缓慢。
在一个信贷科吃了软钉子后，林一站在银行门口，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第一次感到了重生以来前所未有的无力感。个人努力在庞大的体制和固有的规则面前，有时显得如此渺小。
难道……真的要动用那些非常规手段？去找关系，去送礼？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压了下去。他不是不能做，而是不愿在起步阶段就沾染上这种习气，那会让他未来的路越走越窄。
正当他眉头紧锁，思索破局之道时，一个略带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林厂长？”
林一回头，看到一位穿着灰色中山装、气质儒雅的中年人，正微笑着看着他。是市经委企业处的王处长，上次去经委汇报时有过一面之缘，对方对他的项目似乎有些兴趣。
“王处长，您好！”林一立刻收敛心神，换上得体的笑容。
“远远看着就像你。”王处长走上前，和他并肩走了几步，“怎么样？兼并后的整合还顺利吗？听说你们在申请技改贷款？”
林一心中一动，没有抱怨，而是客观简要地说明了目前的进展和遇到的困难，特别是贷款审批在担保和项目评估环节遇到的阻碍。
王处长认真听着，不时点点头。走到一个僻静处，他停下脚步，看着林一，意味深长地说：“小林啊，你的想法很好，方案也做得扎实。不过，你要知道，银行有银行的规矩，他们看重的是风险控制和还款保障。你们厂现在规模还不大，又是跨地域兼并，难免让人顾虑。”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但是，你们这个案例，很有典型意义。如果做成功了，对于推动乡镇集体企业改制、盘活存量资产，是很好的示范。我们经委，是鼓励和支持这种探索的。”
林一的心脏猛地跳快了几拍，他听出了王处长的弦外之音。
“王处长，您的意思是……”
“材料呢，要按程序走。不过，有些时候，也需要多方印证，增强说服力嘛。”王处长笑了笑，“下周，我们处里有个关于乡镇企业技改的座谈会，请了几家银行信贷部的同志参加。我觉得，你们红星厂的情况，很有必要在会上做个交流发言，让更多同志了解嘛。”
林一瞬间明白了！这是给他一个在关键决策者面前展示项目、争取支持的机会！
“谢谢王处长！我们一定认真准备！”林一强压住内心的激动，郑重说道。
“好好准备，实事求是，把你们的优势和规划讲清楚就行。”王处长拍了拍他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望着王处长远去的背影，林一深吸一口气，感觉压在心头的巨石松动了一些。阳光刺破云层，洒在街道上，也照亮了他眼中的光芒。
回到厂里，他立刻召集核心人员，全力以赴准备座谈会的发言材料。他不仅要讲技术、讲市场，更要重点阐述兼并的社会效益、对地方经济的带动作用，以及未来清晰可行的还款计划。
座谈会那天，林一穿着宋清特意熨烫平整的西装，站在发言席上。他脱稿演讲，条理清晰，数据扎实，语气沉稳而充满自信，将红星厂的困境、机遇和雄心壮志阐述得淋漓尽致。他不仅打动了在场的银行信贷人员，也赢得了经委领导的频频点头。
座谈会后没多久，红星厂技改贷款的审批流程明显提速。银行方面主动派人下来实地考察，在了解了浦东新厂的良好运营状况和吴县厂区整合的初步成效后，态度大为转变。
最终，一笔金额可观、利率优惠的技术改造专项贷款，顺利批了下来！
当贷款到账的短信提示音在手机上响起时，林一正站在吴县老厂空旷的车间里。这里大部分的旧设备已经拆走，显得更加破败，但阳光从高高的窗户照射进来，落在布满灰尘的地面上，竟有种废墟之上焕发新生的错觉。
他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那一长串数字，久久没有说话。
这笔钱，不仅仅是解了燃眉之急，更是为他插上了腾飞的翅膀。他可以立刻订购新的自动化生产线，可以大规模招聘和培训技术工人，可以真正将浦东和吴县两地的资源整合起来，形成一个具备相当规模的电子元件生产基地！
“林总，贷款……到了？”跟在身边的张文远，声音里带着抑制不住的激动。
“到了。”林一收起手机，转过身，脸上露出了这些天来第一个真正轻松而笃定的笑容，“文远，通知下去，按照第一方案，立刻启动新生产线招标和人员扩招工作！”
“是！林总！”张文远的声音洪亮，充满了干劲。
返回申城的路上，林一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江南水乡的温婉与浦东工地的蓬勃交织在一起。他拿出手机，给宋清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贷款已到，一切顺利。晚上回家吃饭。”
很快，宋清回复了，只有一个字：
“好。”
简单的一个字，他却仿佛能看到她放下心来的浅浅笑容。
林一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
兼并的风波暂时平息，资金的枷锁已然打破。
接下来，是该让红星厂这个名字，真正在这片沸腾的土地上，发出振聋发聩的声响了。
他的实业帝国，终于迈过了最艰难的一道坎，即将进入高速发展的快车道。而那个在背后默默支持他的家，也将随着他事业的起飞，迎来全新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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