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暖阁的烛火明明灭灭,将朱翊钧的影子投在墙上,忽长忽短,像个沉默的守护者。李时珍还跪在地上,青色圆领袍的衣角沾着从江南带来的湿泥,在金砖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先生在编《本草纲目》,对吗?” 朱翊钧的声音很轻,像怕一口气吹散了烛火,也像怕惊扰了某个藏在时光里的秘密。
李时珍的嘴猛地张开,又倏地合上,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的瞳孔缩成了针尖,额头上的冷汗顺着沟壑般的皱纹往下淌,滴在冰凉的金砖上,晕开一小圈水渍。
这件事,他连太医院的同僚都没敢说。编修一部涵盖天下草药的医书,是他毕生的志向,可这工程浩大,耗资甚巨,且需遍访名山大川,稍有不慎就可能被安上 “荒废职事” 的罪名。他原本打算等书稿初成,再奏请陛下恩准,没想到…… 没想到当今圣上竟然知道了。
“陛下……” 李时珍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的木头,沙哑得不成样子,他想解释,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是说自己私自动用国子监的俸禄购买草药?还是说为了验证一味药的药性,曾冒险亲尝毒草?这些在严苛的考成法下,都可能成为被弹劾的把柄。
朱翊钧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烛火照在少年天子的脸上,映出他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他知道李时珍的顾虑,在这个因 “妖书” 而人人自危的时刻,任何 “秘密行事” 都可能被曲解,更何况是编纂一部可能挑战传统医典的着作。
“江南的草药,好用吗?” 朱翊钧忽然换了个话题,目光落在李时珍那双沾着黑泥的靴子上,嘴角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那黑泥里还夹杂着几丝草屑,是江南水乡特有的湿润气息。
李时珍这才猛地反应过来 —— 陛下早就知道了。知道他去江南不仅是奉旨采办,更是为了《本草纲目》搜集素材;知道他靴底的泥不是寻常的路泥,是药田边、山涧旁的沃土;知道他看似闲职在身,实则从未停下寻访草药的脚步。
“扑通” 一声,李时珍的额头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陛下圣明!草民…… 草民不敢欺瞒!”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一半是惶恐,一半是激动,“草民编纂《本草纲目》,并非有意违抗圣命,实在是…… 实在是见民间疾苦,许多草药或同名异实,或有毒无毒混淆,医者误判,百姓枉死,草民…… 草民于心不忍啊!”
他抬起头,老泪纵横的脸上满是恳切:“草民愿以毕生所学,辨明百草,订正谬误,若能成书,或可救万民于病痛,求陛下成全!”
朱翊钧看着他花白的鬓角和沾满泥污的靴子,突然想起骆思恭密报里的话 —— 李时珍在江南采药时,为了验证一株 “断肠草” 的药性,竟亲自品尝,昏迷三日才醒。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妖书案里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
“起来吧。” 朱翊钧走下书案,亲手扶起李时珍。少年天子的手掌还带着孩童的温热,却稳稳地托住了老医者颤抖的胳膊,“朕说过,那案子与你无关。”
他转身回到案前,从一堆奏折下抽出一本泛黄的手稿,封面上用蝇头小楷写着 “本草纲目?草部初稿”。李时珍看到那手稿时,眼睛猛地睁大,像看到了失散多年的孩子 —— 这是他落在驿馆的初稿,怎么会在陛下手里?
“张先生说,编书是大事。” 朱翊钧翻开手稿,指尖轻轻拂过上面的批注,“朕觉得,能救万民的书,比任何奏折都重要。”
他记得昨天深夜看到这本手稿时的震撼 —— 上面不仅记载着草药的形态、药性,还画着细致的图谱,旁边标注着 “采于茅山阴坡”“生于溧水河畔”,甚至还有与老农的对话记录:“王阿婆言,此草可治蛇咬,需与生姜同煎”。每一个字都浸着汗水,比朝堂上那些华丽的辞藻更有力量。
“你只管编书。” 朱翊钧合上手稿,递还给李时珍,眼神坚定得像块磐石,“需要人手,朕调国子监的书生给你;需要银两,朕从内库拨给你;需要采办草药,朕给你勘合,天下药铺任你调阅。”
李时珍的手抖得更厉害了,几乎捧不住那本手稿。他编纂《本草纲目十余年,受尽白眼,甚至被同行讥讽为 “异想天开”,从未想过能得到如此全力的支持,更何况这支持来自九五之尊。
“若…… 若有人敢为难你,” 朱翊钧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像在宣告一道无形的圣旨,“就说,是朕要你编的。谁敢阻扰,就是阻扰朕,阻扰大明的万民。”
“陛下 ——!” 李时珍再也忍不住,老泪滂沱地跪倒在地,重重叩首。额头撞在金砖上,一次比一次用力,仿佛要将毕生的感激都融进这叩拜里。他知道,陛下这句话,不仅是给了他一道护身符,更是给《本草纲目》盖上了最高贵的印玺,让这部凝聚着他心血的着作,有了得以问世的希望。
朱翊钧没有再扶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能感受到李时珍叩首时的震动,那不是对皇权的畏惧,是一个医者遇到知音的激动,是一个学者看到理想将要实现的狂喜。
“去吧。” 朱翊钧挥挥手,“江南的草药还等着你来辨明,天下的病人还等着你的书救命。”
李时珍这才止住泪,小心翼翼地将手稿揣进怀里,像捧着稀世珍宝。他再次深深叩首,然后站起身,挺直了微驼的脊梁,一步步向门口走去。青色的袍角扫过地面,带走了那片来自江南的湿泥,却留下了一串看不见的脚印 —— 那是医者的执着,也是帝王的承诺。
朱翊钧站在窗前,看着李时珍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那身影走得很慢,却异常坚定,仿佛每一步都踏在药草丛生的江南土地上。他知道,自己今天护住的不只是一个年迈的医者,是一部可能拯救千万人的药书,是无数在病痛中挣扎的百姓的希望。
“护书如护城啊……” 朱翊钧轻声自语,指尖划过窗棂上的雕花。城墙能挡住外敌,而一部详实的医书,能挡住比外敌更可怕的疾病,守住比城池更重要的民心。
他想起陕西赈灾时看到的景象 —— 瘟疫横行,百姓们只能求神拜佛,用香灰治病,死的人比饿死的还多。那时他就想,若是有一部能辨明药性、对症施治的医书,是不是能少死些人?
现在他明白了,帝王的责任不只是守住江山社稷,更要守住江山里的每一个人。或许他暂时还不能改变赋税的严苛,不能消除官场的腐败,但他可以为一部医书保驾护航,让它有机会去拯救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生命。
“万岁爷,夜深了,该安歇了。” 小李子轻声提醒,手里捧着一件厚披风。
朱翊钧点点头,却没有转身。夜色像一块巨大的墨玉,将紫禁城包裹其中,远处的角楼传来打更人的梆子声,“咚 —— 咚 ——”,一共四下。
他想起李时珍靴底的黑泥,想起手稿上那些细致的图谱,想起老医者叩首时颤抖的肩膀。这些画面像一颗颗散落的珠子,被 “护书” 这根线串了起来,在他心里形成了一幅清晰的图景 —— 他这个皇帝,不仅要做杀伐决断的君主,也要做守护文明与希望的匠人。
“小李子,” 朱翊钧突然说,“明日传旨,以太医院的名义,征调天下府县的医书抄本,送到国子监,给李博士编书用。”
“是!” 小李子连忙应下,心里却暗暗咋舌 —— 万岁爷这是铁了心要支持李博士啊。
朱翊钧终于转过身,接过披风披上。暖阁里的烛火依旧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真正的守护者。他知道,保护《本草纲目》的路不会平坦,肯定会有人因为嫉妒而非议,有人因为畏惧变革而阻挠,甚至可能有人借着妖书案的由头再次发难。
但他不怕。
就像守护一座城池需要士兵和粮草,守护一部医书需要决心和智慧。他已经做好了准备,用帝王的权力为这部书筑起一道无形的城墙,挡住所有风雨,直到它能真正面世,去拯救那些等待它的生命。
走到床前,朱翊钧却没有立刻躺下。他从枕下摸出一本小小的册子,上面是他亲手画的草药图,有紫苏,有薄荷,还有几株从江南送来的罕见药草。这是他从李时珍的手稿里临摹下来的,虽然画得稚嫩,却很认真。
他翻开册子,在空白的一页上写下 “本草纲目” 四个字,然后在旁边画了一个小小的城池。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很轻,却像在他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
或许很多年后,人们会忘记妖书案的喧嚣,忘记朝堂上的争斗,但会记得有一部叫《本草纲目》的医书,拯救了无数生命。而他这个皇帝,能做这部书的守护者,就已经足够了。
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册子上,给那四个字镀上了一层银色的光晕。朱翊钧合上册子,终于安心地躺下。
这一夜,他睡得很沉,梦里没有妖书案的卷宗,没有锦衣卫的缇骑,只有一片郁郁葱葱的药田,李时珍正在田埂上采药,笑容像江南的阳光一样温暖。而他站在田埂的另一头,看着那片药田,像看着一座固若金汤的城池。
因为他知道,护书如护城,护城即护民。这是他作为帝王,能给天下百姓的,最实在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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