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露水还没干透,棋盘街的茶肆就已经坐满了人。穿短打的脚夫、戴方巾的秀才、挎着篮子的妇人,都在唾沫横飞地议论着同一件事 —— 宫里的老宫人被放出来了,每人还得了三十两安家银。
“听说了吗?王屠户他姐姐,在宫里伺候了二十多年,昨天竟自己走回胡同了!” 穿蓝布衫的货郎拍着桌子,粗瓷碗里的茶水溅出半盏,“手里还攥着个银锭子,说是陛下赏的!”
邻桌的秀才推了推眼镜,慢悠悠地晃着脑袋:“此乃仁德之举啊!史书上记载,汉昭帝裁汰宫娥,天下称颂,如今万历陛下虽年幼,却有古贤之风。”
“可不是嘛!” 卖菜的老汉接话,露出缺了颗门牙的笑容,“我那远房侄女也在宫里,要是能出来嫁个庄稼汉,生几个娃,比在里头熬成老姑娘强!”
议论声像滚雪球似的越来越大,连路过的禁军都忍不住停下脚步,听几句再走。阳光穿过茶肆的窗棂,照在人们兴奋的脸上,每个人的语气里都带着对年轻皇帝的赞许,那股热乎劲儿,比碗里的茶汤还烫。
这些话像长了翅膀,飞过棋盘街,飞过金水桥,最终飘进了毓庆宫的暖阁。朱翊钧坐在铺着软垫的太师椅上,手里捏着几张麻纸 —— 那是骆思恭连夜汇总的民间舆论,上面密密麻麻记着茶馆、市集、胡同里的闲谈,字里行间全是 “陛下仁德”“圣明”“万岁” 之类的词。
“万岁爷,您瞧这些话,多熨帖!” 小李子捧着刚沏好的雨前龙井,凑过来看热闹,“昨儿个还有百姓在午门外烧香呢,说要为陛下祈福。”
朱翊钧没说话,指尖轻轻划过 “万历陛下年幼心善” 几个字。他知道,这些称赞里有真心,也有凑热闹的成分,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京城里的百姓第一次觉得,这位深居宫中的小皇帝,不是个只会盖章的摆设,是个能为他们着想的君主。
“骆思恭办事越来越妥帖了。” 朱翊钧把麻纸折起来,放进金匮的夹层里。这金匮里藏着太多秘密 —— 冯保的贪腐证据、张居正门生的劣迹、侍卫的派系名单,如今又多了些温暖的东西。
正想着,殿外传来太监的唱喏:“张首辅到 ——”
朱翊钧连忙将金匮锁好,转身坐到书案后,摊开的《农桑辑要》正好翻到 “水稻育秧法” 那一页。阳光透过窗棂,在泛黄的纸页上投下细长的光斑,把他认真的侧脸照得格外柔和。
张居正走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少年天子穿着月白色常服,手里捏着支狼毫笔,正对着农书凝神思索,发间的玉簪在光线下泛着温润的光。他突然想起十年前,在先帝的灵前,这个孩子还怯生生地躲在李太后身后,攥着衣角不敢说话。
“臣参见陛下。” 张居正躬身行礼,深蓝色蟒袍的褶皱里还沾着些微尘土 —— 他刚从户部衙门过来,那里还堆着陕西赈灾的账册。
朱翊钧抬起头,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像被打断功课的学生:“张先生来了?快坐。” 他把《农桑辑要》往前推了推,“刚看到育秧的法子,有些地方不太懂,正想请教先生。”
张居正落座时,目光在书页上顿了顿。这《农桑辑要》是元人所着,讲的都是播种、施肥、防灾的农家琐事,历来是地方官研读的,从未有皇帝在东宫翻阅。他心里微微一动,嘴角却勾起温和的笑:“陛下近来对民生很上心。”
“先生说民为邦本。” 朱翊钧的指尖点在 “农为天下之本” 几个字上,眼神清澈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认真,“朕想知道,这邦本怎么才能更稳。”
张居正的心头猛地一震。这不是孩童的随口一问,是真正的治国之思。他收起玩笑的心思,正襟危坐道:“臣以为,邦本稳固需三策:一曰足食,让百姓有田种、有饭吃;二曰足兵,让边关安稳、无外患;三曰足信,让朝廷有公信力,百姓信服。”
“足食……” 朱翊钧重复着这两个字,眉头微微蹙起,“可陕西刚遭了灾,百姓连种子都买不起,怎么足食?”
“陛下记得陕西灾情?” 张居正有些意外。陕西的奏报是三日前递上来的,他还没来得及在经筵时禀报。
“骆思恭的密报里提过。” 朱翊钧没有隐瞒,“说那里的百姓把树皮都剥光了,还有人卖儿鬻女。” 他的声音低了些,“先生,三十两银子能让一个老宫人安度晚年,若用在陕西,能救多少人?”
张居正沉默了片刻,拿起案上的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起来:“三十两可买粟米六石,够五口之家吃半年。三千两…… 能救五百户百姓。”
“可朕从内承运库支了三千两给宫人。” 朱翊钧的目光落在张居正脸上,带着一丝探究,“先生会不会觉得,朕把银子用错地方了?”
这是个陷阱。若说 “是”,就是指责皇帝仁德;若说 “否”,又与他一贯的 “重农抑奢” 主张相悖。张居正手指在算盘上轻轻一顿,朗声道:“陛下没有用错。宫人的安家银换来了民心,民心是无形的邦本,比粮食更金贵。”
他顿了顿,语气越发恳切:“况且,臣已让户部调拨两万石粮食运往陕西,再加上各地捐的善款,足以渡过难关。陛下仁德之名传开后,民间捐输比往年多了三成,这便是民心的力量。”
朱翊钧的嘴角终于露出真心的笑意。他要的不是张居正的附和,是确认 —— 确认自己的选择没有错,确认仁德与务实并非对立。“先生说得是。” 他翻开《农桑辑要》的另一页,上面用朱笔圈出 “防灾之法” 几个字,“那这防灾,该怎么做?”
张居正看着少年天子认真的侧脸,突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他辅佐过嘉靖、隆庆两位皇帝,前者沉迷修道,后者耽于酒色,从未有哪个君主像眼前这个孩子一样,把民生疾苦放在心上,把邦本稳固当作己任。
“防灾需兴修水利。” 张居正拿起笔,在纸上画出简单的沟渠图,“陕西之所以多灾,是因为黄河水患常年不除。若能在沿岸筑堤、开渠,既能防洪,又能灌溉,百姓自然有饭吃。”
朱翊钧看着图纸,突然问:“修水利要多少钱?”
“至少五十万两。”
“内承运库……”
“陛下!” 张居正连忙打断他,“内库银子是供皇室用度的,岂能挪用?修水利是国库的事,臣会想办法。” 他知道皇帝想说什么 —— 这孩子竟想从自己的私库里掏钱修水利,这份心太难得,也太让他心惊。
朱翊钧没有坚持,只是笑了笑:“先生有办法就好。” 他知道,张居正会用考成法逼着地方官捐俸,会让盐商纳捐,甚至会削减勋贵的俸禄,总之能凑齐这笔钱。这就是张居正的本事,严苛却有效。
两人又讨论了许久农桑之事,从育秧说到仓储,从赋税说到赈济,朱翊钧时而提问,时而记录,偶尔提出的见解竟让张居正都觉得耳目一新。比如他说 “可以让宫里的绣娘们教民间妇人织布,织得好的有奖”,又说 “灾区的孩子可以送到官学读书,管饭”,这些想法虽稚嫩,却透着一股鲜活的民生气息。
“陛下的见识,已远超臣的预料。” 张居正起身告辞时,语气里带着由衷的赞叹,“臣这就去安排陕西的事,再把《农桑辑要》的注解找来,给陛下送来。”
“有劳先生。” 朱翊钧亲自送他到殿门口,看着张居正的轿子消失在宫墙拐角,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
小李子凑过来:“万岁爷,张首辅这是真心佩服您呢。”
“真心?” 朱翊钧轻笑,“他是佩服朕没给他添麻烦。” 他转身回殿,走到金匮前,摩挲着冰冷的铜锁,“他想做他的改革家,朕想做朕的皇帝,只要目标一致,就能暂时相安无事。”
小李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什么:“对了万岁爷,冯公公刚才打发人来问,说东厂查到有几个出宫的宫人在茶馆说宫里的事,要不要……”
“不用。” 朱翊钧打断他,“让她们说。说陛下仁德,说太后慈悲,说宫里的日子清苦,都没关系。” 他要的就是这些话传到民间,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这个皇帝,是站在百姓这边的。
小李子刚退下,骆思恭就从侧门进来了,玄色飞鱼服上还带着晨露的湿气。“陛下,冯保在东厂动了手脚。” 他递上一张纸条,上面用炭笔写着几行字,“他让人在茶馆散布谣言,说裁汰宫人是为了节省银子给张居正修府邸。”
朱翊钧接过纸条,看都没看就扔进了炭盆。火苗舔舐着纸张,很快就化为灰烬。“意料之中。” 他早就猜到冯保不会善罢甘休,明着反对不成,就来阴的。
“要不要臣去查?” 骆思恭的手按在腰间的绣春刀上,眼神锐利如鹰。
“不必。” 朱翊钧走到窗前,望着宫墙外的炊烟,“百姓不是傻子。张首辅有没有修府邸,他们看得见;宫人们是不是真心高兴,他们也看得见。谣言就像泡沫,太阳一晒就破了。”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冷峭:“你去查另一件事 —— 冯保的侄子冯永,在江南织造到底贪了多少银子,把账本给朕弄来。”
骆思恭眼睛一亮:“臣明白!”
看着骆思恭消失在阴影里,朱翊钧重新拿起《农桑辑要》。阳光落在书页上,“劝农” 两个字被照得发亮。他知道,裁汰宫人的余波才刚刚开始 —— 冯保的反扑、张居正的试探、民间的期待,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困在中央。
但他不怕。这张网越是收紧,他越能看清谁是朋友,谁是敌人,谁能真正帮他稳固邦本。
傍晚时分,小李子匆匆进来禀报,说棋盘街的茶肆里,有人拿着宫人们的安家银买了酒,对着东宫的方向磕头,还说 “要是陛下能让庄稼多打粮食,甘愿来世做牛做马”。
朱翊钧听着,没有说话,只是在《农桑辑要》的扉页上,用朱笔写下两个字:民心。
这两个字,比任何玉玺都沉重,也比任何兵甲都锋利。有了它,再大的余波,也掀不翻大明这只船。
夜色渐渐笼罩紫禁城,毓庆宫的灯亮了起来。朱翊钧坐在书案前,借着灯光继续看《农桑辑要》,时不时在空白处写下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自己还有很多东西要学,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只要守住民心这两个字,就一定能走得稳,走得远。
窗外的风轻轻吹过,带着棋盘街的喧嚣和田野的清香。朱翊钧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明月,嘴角露出了安心的笑容。这裁汰后的余波,不是麻烦,是机遇 —— 让他真正走进民心,真正成为大明君主的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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