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太和殿弥漫着一股焦躁的热气,金砖地上的潮气被日光蒸腾起来,混着官员们身上的汗味和朝服的皂角香,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朱翊钧坐在龙椅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扶手上的龙鳞雕刻,目光落在阶下那片攒动的乌纱帽上 —— 今天的朝会气氛有些不同寻常,连呼吸声都比往常重了三分。
“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鸿胪寺卿的唱喏声刚落,冯保就迈着小碎步从侧门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卷明黄的圣旨,脸上没了往日的谄媚笑容,反而透着一股不情不愿的严肃。
百官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冯保是李太后最信任的太监,他亲自捧旨,多半是太后有重要懿旨。
“奉太后懿旨 ——” 冯保展开圣旨,尖细的嗓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刻意拔高的威严,“内承运库采办珍珠、玉石、锦绣等物,即日起暂停。省下银两,尽数拨往陕西,用于赈灾及安抚流民。钦此。”
最后一个字落下时,太和殿里静得能听见香炉里火星爆裂的轻响。片刻之后,满朝文武像被投入了一颗石子的湖面,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停办采办?”
“那南海的珍珠已经在路上了,这可如何是好?”
“陕西赈灾固然重要,可皇家采办关乎体面……”
窃窃私语声像潮水般涌来,有惊讶,有不解,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慌乱。负责采办事宜的工部和内官监官员,脸色更是白得像纸,额头瞬间沁出了汗珠 —— 这采办的差事,向来是肥差,突然停办,不仅断了财源,之前的铺垫和花费,也成了烂账。
朱翊钧坐在龙椅上,平静地看着这一切。他的目光掠过那些惊慌失措的面孔,最终落在了张居正身上。
张居正站在文官队列的首位,身形挺拔如松。听到懿旨时,他脸上没有任何惊讶,只是捻着胡须的手指顿了顿。此刻,他正抬起头,目光穿越人群,直直地看向龙椅上的朱翊钧。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幅浓墨重彩的画,有惊讶,有审视,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警惕,像在评估一件突然变得锋利的武器。
朱翊钧迎上他的目光,脸上露出一抹恰到好处的懵懂,像个不明所以的孩子。他知道,张居正肯定猜到了这道懿旨背后有他的影子。慈宁宫的对话,那颗被送回又被变卖的东珠,这一切都指向一个事实 ——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读书写字的小皇帝了。
“诸位大人,” 张居正的声音突然响起,沉稳得像一块磐石,瞬间压下了殿内的喧嚣,“太后懿旨,体恤灾民,节流开源,实乃仁政。诸位当遵旨行事,不得有违。”
他躬身领旨:“臣,遵旨。”
有了首辅带头,其他官员也纷纷反应过来,参差不齐地跟着躬身:“臣等遵旨。” 只是那躬身的幅度,大多带着几分勉强。
朱翊钧看着张居正的背影,心里冷笑。这位首辅大人,果然是老狐狸。他明明察觉到了不对劲,却依旧带头遵旨,既维护了太后的权威,也堵住了其他官员的嘴,同时还不忘用那复杂的眼神敲打自己 —— 他什么都知道。
朝会的后续议程变得索然无味。官员们显然还没从停办采办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奏报的事情也大多敷衍了事。朱翊钧耐着性子听完,便宣布退朝。
“万岁爷,起驾回宫喽 ——” 小李子的声音打破了沉闷,却没几个人真正听得进去。
官员们三三两两地散去,一路上还在低声议论着那道懿旨。朱翊钧走在龙辇上,能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
“张首辅好像不太高兴?”
“何止不高兴,你没看见他看陛下的眼神吗?”
“说来也怪,这懿旨来得太突然了,会不会……”
后面的话越来越低,听不真切了。朱翊钧靠在龙辇的软垫上,闭上了眼睛。他知道,今天这一步,确实有些冒险。绕过张居正,直接通过李太后影响决策,这无疑会引起张居正的警惕。但他不后悔。
陕西的灾情刻不容缓,内承运库的奢靡也到了必须遏制的时候。他没有时间慢慢等待,只能抓住机会,哪怕这机会带着风险。
回到毓庆宫,朱翊钧换下朝服,换上常服,径直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拿起了紫毫笔。他今天想写《兰亭序》,那里面的 “之” 字,变化万千,据说藏着处世的智慧。
墨汁研好了,清香四溢。朱翊钧凝神静气,笔尖落下,第一个 “之” 字跃然纸上。笔画流畅,却少了几分王羲之的洒脱,多了几分刻意的沉稳。
“万岁爷,您这字是越来越好了。” 冯保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带着一丝阴阳怪气。他不知何时跟了过来,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像淬了冰。
朱翊钧没有抬头,继续写第二个 “之” 字:“冯伴伴有事?”
冯保走到书案旁,看着宣纸上的字,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万岁爷,奴才就是想不明白。那内承运库的采办,可是太后之前默许的,好些东西都定好了,这突然停办,不仅损失惨重,还得罪了不少人……”
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更低:“您这一步,是不是太急了?”
朱翊钧写完第二个 “之” 字,放下笔,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像个专注于书法的孩子:“冯伴伴,你看这个‘之’字,是不是比昨天写得好?”
冯保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他会突然岔开话题。他看着宣纸上的 “之” 字,笔画确实比之前流畅了些,可这不是重点啊!他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对上朱翊钧那双清澈的眼睛。
那眼睛里没有丝毫的慌乱和犹豫,只有一种平静的坚定,像深不见底的潭水,让人看不透深浅。冯保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话,简直像在对牛弹琴。这孩子心里早就有了主意,他说再多,也改变不了什么。
“…… 是,是比昨天好。” 冯保的声音弱了下去,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寒意。他伺候过隆庆帝,也看着朱翊钧长大,总觉得这孩子还是个需要人照顾的孩童。可今天,他第一次觉得,眼前的小皇帝深不可测,像一头看似温顺,实则早已磨利爪牙的幼虎。
朱翊钧没再理会他,重新拿起笔,继续写第三个 “之” 字。墨汁在宣纸上晕开,笔画间仿佛藏着千言万语,却又什么都没说,像一朵无声绽放的花。
冯保站在旁边,看着他专注的侧脸,突然觉得浑身不自在。他讪讪地说了句 “奴才告退”,便匆匆离开了暖阁,仿佛身后有什么东西在追赶。
暖阁里只剩下朱翊钧一人。他放下笔,看着宣纸上那三个 “之” 字,嘴角勾起一抹淡淡的笑容。
他知道,冯保看出来了。张居正也看出来了。
这道懿旨,不仅仅是停办采办那么简单。这是他第一次,不通过张居正,不借助经筵上的试探,而是直接通过李太后,影响了朝堂的决策。这标志着,他不再是那个只能在棋盘边缘观望的孩子,他开始有能力落下自己的棋子了。
当然,他也知道,这只是开始。张居正的警惕,冯保的疑虑,还有那些因采办停办而利益受损的官员的怨恨,都会成为他接下来要面对的阻力。
但他不怕。
朱翊钧拿起那张写着 “之” 字的宣纸,对着阳光看了看。纸页很薄,却仿佛能承载起千斤的重量。他想起李太后在慈宁宫说的那句话:“钧儿说得对。” 想起陕西灾情疏上那被墨团盖住的 “赈” 字,想起宣府边军冻裂的手指,想起通州流民那双渴望的眼睛。
这一切,都在告诉他,他做的是对的。
“张居正,冯保……” 朱翊钧轻声念着这两个名字,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你们以为,朕还是那个任人摆布的孩子吗?”
他将宣纸仔细叠好,放进《洪武宝训》的夹页里,和那些标记着贪腐、灾情的奏报放在一起。这里面,又多了一份新的 “战绩”。
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窗棂照在书案上,给那砚台里的墨汁镀上了一层金边。朱翊钧拿起笔,准备写下第四个 “之” 字。这一次,他的笔尖更加沉稳,落下的笔画也更加坚定。
他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很艰难。但他已经迈出了关键的一步。从停办采办开始,从节省每一两银子开始,从关注每一个百姓的死活开始,他会一点点,一步步,拿回属于自己的权力,成为一个真正能为百姓做主的皇帝。
墨汁再次在宣纸上晕开,像一滴投入湖面的墨,正在慢慢扩散,改变着整个池塘的颜色。属于万历的时代,正在这一笔一划中,悄然改变着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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