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宁宫的佛堂里,檀香的烟气在晨光中缓缓浮动,缠绕着供桌上的青铜烛台。李太后跪在蒲团上,手里的紫檀佛珠已经捻了半个时辰,指腹将 “阿弥陀佛” 四个字磨得发亮。佛龛里的观音像垂着眼帘,嘴角的慈悲笑意仿佛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悲悯,看得她心里越发不是滋味。
“娘娘,该进早膳了。” 王嬷嬷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里捧着个描金食盒。她是李太后的陪房,从裕王府时就跟在身边,鬓角的白发比太后的还要多些,佝偻的背像株被秋霜压弯的芦苇。
李太后没回头,声音裹在檀香里,带着一丝疲惫:“放着吧。” 她的目光落在佛龛前的供品上,那是盘刚做好的梅花酥,还是朱翊钧特意让人送来的,说是 “母后吃了佛会保佑”。
王嬷嬷将食盒放在案上,犹豫了片刻,还是忍不住开口:“娘娘,您都在这儿跪了一早上了,膝盖受得住吗?” 她拿起旁边的软垫,想给太后垫上,却被挥开了。
“哀家没事。” 李太后的声音有些发涩,“只是在想钧儿说的事。”
王嬷嬷的手顿在半空,随即垂了下去,声音低低的:“是…… 是关于宫人们出宫的事?”
李太后没说话,只是捻动佛珠的速度快了些。自那日暖阁里钧儿提出让老宫人出宫嫁人,张居正又连声附和,她心里就像压了块石头。裁汰宫人是必要,可真要让这些陪了自己大半辈子的人离开,总觉得像剜掉了身上的一块肉。
尤其是王嬷嬷,当年在裕王府,自己生钧儿时难产,是她跪在雪地里求神拜佛,整整跪了一夜;先帝驾崩时,宫中风声鹤唳,是她守在门口,挡下了多少明枪暗箭。这样的情分,怎么舍得让她出宫?
“嬷嬷,” 李太后突然开口,目光落在王嬷嬷斑白的鬓角上,“你说…… 真让她们出宫,能好吗?”
王嬷嬷的眼圈倏地红了,浑浊的眼睛里泛起水光:“娘娘,老奴…… 老奴不知道。只是…… 只是有时候夜里做梦,总梦到老家的儿子。他今年该有二十了,不知道…… 不知道长成什么样了。”
她说着,从袖中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小玩意儿,打开一看,是个粗糙的木刻小狗,边角都被摩挲得发亮:“这是他五岁时给老奴刻的,说长大了要像狗一样护着娘。”
李太后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她看着那只木狗,又看看王嬷嬷通红的眼眶,突然想起钧儿那日说的话:“您看王嬷嬷,她总说想老家的儿子。让她回去,既能见儿子,又能嫁人,多好啊。”
那时只当是孩童随口说的话,此刻听来,竟字字都敲在心上。这些老宫人,哪个没有家?哪个没有牵挂?困在这宫墙里,看似衣食无忧,实则是把根从泥土里拔了出来,悬在半空,风吹日晒,慢慢枯萎。
“娘娘,” 王嬷嬷将木狗小心地包好,揣回袖中,声音带着哽咽,“老奴知道娘娘心疼我们。可若是…… 若是真能出宫见见儿子,老奴就是死也甘心了。”
李太后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檀香的味道突然变得有些呛人。她想起刚入宫时的情景,那时王嬷嬷还是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妇人,笑着对她说 “娘娘别怕,有奴婢在”;想起钧儿刚出生时,王嬷嬷抱着他,笑得合不拢嘴,说 “这小皇子,将来定是个明君”;想起这些年宫里的风风雨雨,王嬷嬷总是默默地陪在身边,递一杯热茶,说一句宽心话。
这样的人,不该让她在宫墙里抱着一个木狗思念儿子,直到老死。
“来人,” 李太后突然站起身,佛珠从指间滑落,在蒲团上滚了几圈,“去把陛下和张首辅请来。”
王嬷嬷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狂喜,连忙躬身:“是!老奴这就去!”
她转身往外走,脚步都比平时轻快了些,佝偻的背仿佛也挺直了几分。佛堂里的檀香依旧缭绕,可李太后觉得,心里那块压了许久的石头,好像松动了些。
朱翊钧接到消息时,正在毓庆宫看骆思恭送来的密报。密报上说,冯保最近和江南织造的人往来频繁,似乎在转移财产。他正看得入神,听到小李子说太后请他去慈宁宫,还特意请了张居正,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看来,母后想通了。” 朱翊钧把密报放进金匮,嘴角勾起一抹笑意。
“万岁爷英明!” 小李子连忙帮他整理衣袍,“奴才就说太后娘娘最是仁慈,肯定会同意的。”
朱翊钧笑着摇摇头,快步往外走。他知道,母后不是被 “仁慈” 打动,是被王嬷嬷的眼泪和那句 “想儿子” 戳中了软肋。这世间最硬的是规矩,最软的是人心,能撬动规矩的,往往是人心。
慈宁宫的暖阁里,张居正已经到了,正和李太后说着什么,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见朱翊钧进来,两人都停了话头。
“儿臣给母后请安。” 朱翊钧躬身行礼,眼角的余光瞥见王嬷嬷和几个老宫人正站在暖阁外,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脸上满是紧张和期待。
“钧儿来了,坐。” 李太后的语气比平时柔和了些,指了指旁边的软榻。
朱翊钧坐下后,没直接提宫人的事,只是说起了经筵上的趣事,说张先生讲《论语》时,把 “有教无类” 解释得如何透彻,引得满朝文武连连称赞。
张居正笑着摆手:“陛下过誉了,臣只是尽本分而已。”
李太后看着他们君臣和谐的样子,心里的最后一丝犹豫也烟消云散了。她知道,钧儿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担当。他提出让宫人们出宫,不是一时兴起,是真的为她们着想,也为大明的江山着想。
“钧儿,” 李太后打断了他们的谈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决断,“你前几日说的事,哀家想通了。”
朱翊钧的心猛地一跳,脸上却不动声色:“母后说的是哪件事?”
“就是让老宫人们出宫的事。” 李太后看着他,眼神里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有不舍,有欣慰,还有一丝释然,“就依你的意思办吧。”
暖阁外突然传来一阵压抑的啜泣声,夹杂着惊喜的抽气声。朱翊钧不用回头也知道,是那些老宫人听到了。
“母后!” 朱翊钧故意露出惊喜的表情,眼睛亮晶晶的,“您真的同意了?”
“同意了。” 李太后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几分感慨,“她们在宫里待了一辈子,也该出去享享清福了。王嬷嬷说得对,能回家见见亲人,比什么都强。”
她看向张居正:“张先生,这事就劳你多费心了。安家银按三十两算,给她们做身新衣裳,备些路上吃的干粮,风风光光地送她们出宫。若是有愿意嫁人的,就让地方官多帮忙留意,务必让她们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臣遵旨!” 张居正躬身领命,脸上的激动藏都藏不住,“太后娘娘仁慈,陛下圣明,臣定会把这事办得妥帖周到!”
朱翊钧看着李太后,突然从软榻上跳下来,跑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袖子撒娇:“母后您真好!儿臣就知道您最疼我们了!”
李太后被他逗笑了,捏了捏他的脸颊:“就你嘴甜。” 她看着他仰起的小脸,心里突然觉得,把这江山交到这样的孩子手里,或许真的不用担心了。
朱翊钧偷偷抬眼,正好对上张居正投来的目光。他对着张居正极快地眨了眨眼,眼里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张居正也微微颔首,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笑容。
这步棋,走对了。
不仅解决了裁汰宫人的难题,节省了国库开支,更重要的是,让李太后看到了陛下的仁慈和智慧,拉近了母子之间的距离。这对于逐渐亲政的小皇帝来说,比省下那几万两银子更重要。
暖阁外的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王嬷嬷和几个老宫人还站在那里,脸上的泪痕未干,却都带着抑制不住的笑容,像久旱逢甘霖的庄稼,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
朱翊钧知道,这只是开始。他要走的路还很长,要做的事还很多。但只要能赢得母后的支持,得到张居正的辅佐,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就没有什么困难是克服不了的。
“母后,” 朱翊钧松开李太后的袖子,语气认真了些,“那年轻些的宫人,也按之前说的办吗?”
“按你说的办。” 李太后点点头,“有手艺的留下,没手艺又不愿嫁人的,也给安家银,让她们出宫自寻出路。总归是条条大路通罗马,困在宫里不是长久之计。”
“谢母后!” 朱翊钧笑得更灿烂了。
张居正看着这母子和谐的一幕,心里暗暗感叹。他原本以为裁汰宫人会是一场硬仗,甚至做好了和太后据理力争的准备,却没想到被陛下几句话就解决了。这孩子的心思,真是越来越深了。
暖阁里的气氛变得格外融洽,檀香的味道似乎也带上了一丝甜味。李太后说起了年轻时在裕王府的趣事,朱翊钧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插句话,逗得太后哈哈大笑。张居正坐在旁边,偶尔附和几句,看着眼前的景象,心里充满了欣慰。
他知道,一个稳定和谐的宫廷,对于推行新政、稳固江山来说,是多么重要。而陛下,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营造着这样的和谐。
窗外的阳光越来越暖,照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层金色的光晕。朱翊钧看着李太后眼角的笑纹,看着张居正鬓角的白发,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责任感。
他要守护好这份和谐,守护好这大明的江山,守护好天下的百姓。无论是裁汰宫人这样的小事,还是将来可能遇到的大风大浪,他都会勇敢面对,用自己的智慧和仁慈,开创一个属于万历的盛世。
暖阁外,王嬷嬷悄悄退了下去,手里紧紧攥着那个木刻小狗,脚步轻快地往老宫人的住处走去。她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她们,让她们也高兴高兴。
慈宁宫的檀香依旧缭绕,却仿佛不再是沉闷的烟气,而是带着希望的祥云,笼罩着这方小小的天地,也笼罩着这万里江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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