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年正月十五，京城的雪刚停，内承运库的新管事太监李芳就踩着残雪进了库房。与一个月前不同，如今的库房里再也没有蒙尘的旧箱，十二排新做的梨木柜整齐排列，每柜都贴着标签：矿税银 盐税银 贡品银，柜门上的铜锁擦得锃亮，钥匙由李芳和户部派来的主事各执一把，要两人同时在场才能开锁。
李公公，这是本月矿税的三成，共三千两。 户部小吏捧着账册，上面用西洋算学的阿拉伯数字记着 总收入： 两，内库：3000 两，国库：7000 两，旁边还附着算盘复核的结果，分毫不差。李芳仔细核对后，在交接单上盖了内库的朱印，这是他接任以来第三十次顺利交接，每次都比前任刘忠在任时快半个时辰。
库房角落的火炉上，铜壶正咕嘟咕嘟冒着热气。李芳沏了两杯茶，递给小吏一杯：以前冯公公在时，哪敢想能这么清爽？ 他是朱翊钧亲自挑选的新管事，因老实本分、识得几个字被破格提拔，如今每天最要紧的事就是记好两本账：一本对内库的收支，一本报内阁的备案，连给太后采办胭脂的三钱银子都写得明明白白。
小吏捧着茶盏笑道：还是陛下定的规矩好，三七分账，谁也不占谁的便宜。 他这话不假，以前户部来内库对账，动辄要吵上三天，太监们说 这是陛下的私银，官员们说 分明是国库的款项，最后往往不了了之。如今有了明确的章程，连最较真的御史都挑不出错。
同一时刻，户部衙门的气氛更是像过年。王国光戴着老花镜，正对着新送来的账册哈哈大笑，花白的胡子上还沾着墨汁。好！好啊！ 他拍着案上的《万历二十年正月收支总册》，声音洪亮得能穿透三进院子，矿税入国库七千两，盐税入国库一万二千两，月港关税三万两 —— 单这三项，就够蓟州军三个月的饷银！
旁边的主事们围着账册，手里的算盘打得噼啪响。有人算着边防军饷的缺口，有人核着江南水利的预算，脸上的愁云早就散了。大人，照这势头，到年底咱们就能还清欠藩王的盐引了。 一个年轻主事兴奋地说，他去年刚从翰林院调来，最头疼的就是户部的亏空账。
王国光捋着胡子，目光落在账册的 内库收支 栏：内库也进了六千两，不算少了。 他想起刚推行分账时的担忧，怕皇帝觉得三成太少，如今看来是多虑了 —— 陛下要的不是银子多少，是账目清楚，是君臣之间的信任。
消息像长了翅膀，飞出衙门，传遍了京城的官场。吏部尚书赵焕正在府里接待同僚，几碟小菜，一壶薄酒，话题却离不开分账的好处。陛下这招太高了， 赵焕抿了口酒，声音压得很低，既没委屈了皇家，每月三千两足够采办用度；又充实了国库，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腰杆都硬了 —— 谁也挑不出错。
坐在对面的礼部侍郎连连点头：可不是嘛！前几天我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听李太后身边的宫女说，如今采办的银子都从内库走，账目清清楚楚，太后都夸陛下
懂事了
这话戳中了在场所有人的心思。以前朝臣们提起内库就头疼，既要防备太监们中饱私囊，又要顾忌皇帝的颜面，如今有了明确的分账规矩，连最敢说话的海瑞都在奏折里写 分账之举，公私两便，实乃善政。
朝堂上的气氛也为之一变。以前言官们总爱揪着 内库私藏 不放，动不动就拿 嘉靖皇帝贪财 说事，如今却把矛头转向了地方的贪腐。有御史上奏弹劾 江南盐商勾结官吏逃税，还有人建议 把分账的法子推广到各地藩王府，连最保守的老臣都开始讨论 如何用好国库的银子。
朱翊钧在御书房看着这些奏折，嘴角露出了难得的笑意。小李子正给他研墨，见陛下心情好，忍不住说：外面都在夸陛下圣明呢，说分账的法子比张居正大人在时还高明。
他们懂什么。 皇帝放下朱笔，指着案上并排放着的两本账册 —— 左边是内库的，右边是国库的，都记得整整齐齐，张居正只知节流，却没想过怎么把账算清楚。钱是死的，人是活的，分不清楚谁该用多少，就算有金山银山也会被蛀空。
他想起刚亲政时，内库的账乱得像团麻，太监们借着 替陛下存钱 的名义挪用国库银子，朝臣们则骂他 聚敛私财，那时的他，就像夹在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如今好了，账册分明，公私两清，连看奏折都觉得顺眼多了。
传旨， 朱翊钧忽然说，让工部给内库和户部各铸一枚
分账信印 ，内库的用龙纹，国库的用凤纹，每次交接都要盖章，谁也别想作假。
小李子刚要应声，就见王国光和赵焕联袂求见。两人进了御书房，手里捧着新做的《国家财政新章》，上面详细写着分账后的各项开支计划：多少用于边防，多少用于水利，多少用于赈灾，甚至连给皇子们的教育经费都列得清清楚楚。
陛下，这是臣等草拟的章程，请您过目。 王国光把奏章递上去，语气里带着激动，有了稳定的收入，咱们就能办些实事了。
朱翊钧翻开奏章，看到 月港关税专款专用，只给边军发饷 的条款时，满意地点点头：就按这个办。告诉边军将士，朝廷不欠他们的饷银，他们也要守好国门，别让朕失望。
赵焕趁机奏道：陛下，分账既已理顺，不如再整顿吏治。那些地方官借着
供奉
的名义搜刮百姓，其实大半进了自己腰包，该管管了。
皇帝看着窗外的积雪，阳光照在上面，反射出耀眼的光。你说得对。 他合上奏章，钱要分清楚，权也要分清楚 —— 地方官的权力太大，没人监督，迟早要出乱子。 他想起月港的市舶司，正是因为有严格的规矩和监督，才能既开放又不乱，这治国和管钱，道理是一样的。
送走两位大臣，朱翊钧拿起内库的账册，手指在 三千两 的数字上轻轻敲击。这数目不算多，却足够皇家的日常用度，不用再看朝臣的脸色，也不用听太监们的花言巧语。更重要的是，国库充实了，边防稳固了，百姓骂声少了，他这个皇帝才能睡得安稳。
小李子，你看。 皇帝指着两本并排的账册，一本写着 ，一本写着 ，就像人的两条腿，一条是皇家，一条是国家，哪条短了都走不稳。现在两条腿一样长了，才能走得远。
小李子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心里却明白了一件事：陛下这次是真的把国家当成自己的家来管了，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玩乐的少年天子。
傍晚的钟声敲响时，内库的李芳和户部主事完成了最后一次交接。两人在交接单上签字盖章，龙纹印和凤纹印盖在一起，像一对和睦的夫妻。李芳看着梨木柜里整齐的银子，忽然觉得这内库比以前亮堂多了，连空气里的霉味都变成了淡淡的檀香。
户部的官员们则在加班加点，把新到的银子按计划分配：给蓟州军的饷银装上了漕船，给江南水利的款项送到了驿站，给灾区的赈灾粮也开始调运。王国光站在衙门口，看着忙碌的下属，忽然觉得自己年轻了十岁 —— 有银子办事，比空有抱负强多了。
朱翊钧站在角楼上，望着满城的灯火。分账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整顿矿税、规范采办、清查地方贪腐，每一步都不容易。但他知道，只要守住
二字，把钱分清楚，把权分清楚，让皇家和国家各得其所，大明就一定能走出困境。
夜风带着寒意吹来，却吹不散皇帝心头的暖意。他想起张居正说过的 治大国若烹小鲜，以前总觉得是句空话，如今才明白，所谓的烹小鲜，就是掌握好火候，该咸的地方咸，该淡的地方淡，不能过头，也不能不足。这分账的平衡术，或许就是他治国的火候。
角楼的风铃响了起来，声音清越，像在为这新的开始喝彩。朱翊钧知道，他要走的路还很长，但只要方向对了，就不怕路远。而这清晰的账册，就是他脚下最坚实的台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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