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六,雍郡王府的西暖阁里,窗棂透进的日光斜斜落在紫檀木桌案上,映得那本摊开的消息记录本字迹分明。
“福晋,您盯着这本子瞧了快半个时辰了,歇歇吧?”
绣夏执扇的手轻轻一顿,扇出的风裹着薄荷香,宜修仍蹙着眉翻页,忙又劝道,“冰酪都快化了。”
剪秋刚掀帘进来,闻言也帮腔:“可不是么,奴婢刚从冰窖取的,再不吃就成糖水了。”
把描金碗往宜修手边推了推,瓷碗外壁凝着的水珠滴在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宜修却摇了摇头,眉峰拧得更紧:“总觉得漏了点什么,心里发慌。”
反复复盘赵御史近月的弹劾清单,又对照着康熙近日的圣旨抄录 。
罚了李煦、贬了蒋陈锡,明珠致仕,可最该受罚的乌雅氏母子,却只让十四得了个旁支格格,谨嫔连位份都没降。
“福晋是嫌宫里太纵容乌雅氏母子?” 剪秋沉吟着开口,“十四得了舒舒觉罗格格,谨嫔也没受罚,确实便宜他们了。”
宜修闻言轻笑,叩了叩桌案:“咱们这位皇上,最容不得人脱离掌控。乌雅氏和十四明着不罚,是还有用。我奇怪的是,后宫太静了。小乌雅氏半点没牵连,连阿灵阿都只是禁足三月,诰命降三级而已。”
“包衣窥探帝踪、算计两代帝王,这么大的事,竟能轻轻揭过?阿灵阿这个小舅子,当真值得皇上这般偏信?”
绣夏凑上前来,试探着说:“小乌雅氏上次宴会上丢了脸,京中女眷都排挤她,亲姑子还在阿灵阿面前抹黑她,早没了威胁,皇上许是觉得不必再动?”
描冬端来刚切好的冰镇瓜果,也插了句:“会不会是没实据?明着下手怕落人口实?”
三个丫鬟你一言我一语,说的多是后宅女儿家的猜测,虽有些异想天开,却也逗得宜修失笑。
丢开记录本,任由绣夏替她揉按太阳穴,刚端起冰酪,就见李嬷嬷掀帘进来,神色凝重地躬。
“福晋,慈宁宫传懿旨, 呵斥阿灵阿福晋慈宁宫失仪,永久褫夺入宫资格,诰命连降三级;一等公阿灵阿再禁足三月。”
宜修舀冰酪的手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冷笑,半晌才问:“就这一道?宫里还有别的动静吗?”
果然是皇家,纵有滔天算计,也得裹着 “体统” 的外衣。
李嬷嬷和剪秋对视一眼,均摇头:“自打四月底就没别的消息了,怕是六宫都戒严了。”
宜修猛地起身,走到书桌前抽出一张素笺 ,纸上用朱砂画着简易关系网。
赵御史、岳兴阿居中,端静公主、胤祥在右,完颜?查弼纳孤零零写在角落,唯有左侧空着大半。
“剪秋,研墨。”
宜修握着狼毫,笔尖悬在纸上片刻,先郑重写下 “齐方起” 三字,又陆续添上章佳?阿克墩、兆佳?德成、辉发那拉?诺岷、赵振毅、王平岭,最后补了 “高斌” 二字。
朱砂字迹在素笺上格外醒目,一张新的势力网渐渐成型。
盯着纸看了半晌,宜修终于理清了康熙的算盘,包衣之事绝不能外泄,否则皇家颜面扫地;
乌雅氏该死却不能死,留着能辖制胤禛。
纵然胤禛改了玉牒,从未享过嫡子待遇的他,始终是康熙心中 “可制衡” 的棋子。
十四野心勃勃,是平衡老八、胤禛势力的好棋,要让这棋发挥作用,就不能断了他的助力,阿灵阿夫妇自然不能重罚。
这般看来,十四定会如上一世般,参政后被康熙 “不经意” 推给老八,逼着胤禛和亲弟弟反目,以此牢牢攥住对胤禛的掌控。
胤禛这狗男人,也算是可怜。
从未被生父真正看重,被生母当作攀附的工具,终究是枚任人践踏的棋子。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上一世弘晖不治身亡时,他何曾有过半分父亲的担当?连亲儿都护不住,又配谈父母之爱?
康熙的掌控欲,从来都是如此赤裸。
太子不是败给兄弟,是败给不肯放权的父皇;索额图、明珠不是输于党争,是成了帝王平衡朝局的弃子;
所谓九龙夺嫡,不过是垂垂老矣的帝王,为保住至高皇权,刻意挑起的手足相残。
权力面前,血浓于水不过是笑话。
而齐方起这样的新人,恰是康熙最信任的存在 ,身负六元及第的光环,无旧党牵绊,娶了八公主后更是 “自家人”,只要明面上不站队,定会成为康熙末期最得信重的权臣,堪比李光地、张廷玉。
再拉上他的同年们,加上治水能臣高斌,这群人足够撑起弘晖的未来。
待胤禛登基,齐方起已是权柄在握,弘晖的储位便稳如泰山。
十四和乌雅氏?不过是跳梁小丑。
宜修早备好了后手,八福晋的枕边风最是致命,小乌雅氏在她宴上丢尽颜面,阿灵阿又怎会真心归顺老八?
老九与十四有十一早殇的旧怨,十福晋遭过小乌雅氏的磋磨,有这两人在旁撺掇,老八纵是礼贤下士,也绝不会对十四毫无芥蒂。
没有老八的全力庇护,仅凭胤禛的手段,磨死十四不过是时间问题。
没了乌雅氏和十四这两个 “搅屎棍”,胤禛与老八的仇怨便不会至死方休。
将来老八夫妇归入弘晖麾下,多一个能干的叔叔,弘晖的明君之路便多一分保障。
宜修轻笑一声,将素笺丢进香炉。
火焰舔舐着纸页,朱砂字迹渐渐化为灰烬。
事以密成,在胤禛夺嫡成功前,这盘棋绝不能露半分痕迹。
“额娘!额娘!”
清脆的童声从院外传来,打断了宜修的思绪。
最先冲进暖阁的是弘晖,怀里抱着两只灰扑扑的小兔子,毛茸茸的耳朵耷拉着。
后面跟着弘昭、弘晗、弘昕,三个小家伙手里攥着大把鲜花,跌跌撞撞地跑,花瓣落了一路,迎春和安然嬷嬷紧随其后,笑着收拾残局。
“额娘你看!” 弘晖举起怀里的兔子,灰兔怯生生地缩着脑袋。
弘昭举着一朵芍药凑上前,花瓣蹭到了宜修的袖口。
弘晗攥着玉兰,脆生生地说:“额娘,给你!我要个自鸣钟!”
弘昕最是黏人,扑到宜修膝头:“额娘,下次别抛下弘昭!”
宜修接过花,鼻尖萦绕着馥郁香气,伸手揉了揉弘晖的头顶:“好,你乖,就不丢下你。弘晖,你毓庆宫已经养着福宝、乐宝那一窝白兔了,这灰兔可不能再养了。”
弘晖皱着小眉头,一本正经地辩解:“福宝、乐宝是白的,灰灰们是灰的,不一样!”
宜修被他较真的模样逗笑,故意拖长声音:“可它们都是兔子呀…… 说起来,额娘突然想吃麻辣兔丁了,弘晖舍得?”
弘晖瞬间僵住,怀里的兔子也忘了抱紧,两只小短手悬在半空,黑葡萄似的眼睛瞪得溜圆,仿佛不敢相信亲娘要吃自己的宝贝兔子。
弘晗、弘昕也停了动作,挠着耳朵面面相觑。
弘昭最先反应过来,捂着嘴憋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大哥!你也有今天!”
修看着弘晖急得红了脸的模样,伸手接过兔子放在膝头,轻轻顺毛。
这世间所有的谋算,不都是为了护着眼前这满室温情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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