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浮肿惨白、沾满淤泥的手,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水腥气,眼看就要触碰到林九的脚踝。
电光石火间,林九甚至没有低头去看,他的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不是经过训练的格斗技巧,而是常年累月生存在这种环境下磨砺出的、近乎野兽般的本能。
他的脚踝猛地一扭,不是向后躲闪,而是极其刁钻地向内侧一勾一踢,脚尖精准地扫向那只鬼手的手腕部位——虽然看不见,但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阴寒之气的来源。
噗!
一声轻微的、仿佛踢进湿滑淤泥里的触感传来。同时,一声极其尖锐却又被什么东西闷住的嘶鸣从身后响起,充满了痛苦和怨毒。
那只鬼手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缩回了黑暗之中。
林九借着这一踢之力,身体向前窜出两步,迅速转身,面向那团浓郁的、滴着水的黑暗。
窄巷之中,光线几乎完全缺失。但林九那双在黑夜里异常敏锐的眼睛,依稀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形的轮廓瘫在地上。它通体呈现出一种被水泡烂的灰白色,身上不断滴落着浑浊的水珠,发出那“嗒…嗒…”的声响。它的脸部五官模糊不清,只能看到两个空洞的黑窟窿,正“看”向林九,散发出无尽的恶意和冰冷。
水猴子?还是落水鬼?
林九心里闪过念头。鬼哭坳附近没有大河,只有几条山溪和那个深不见底的老潭。这东西多半是从老潭里爬出来的。
那水鬼一击不成,反而受了点小创,变得更加狂躁。它四肢着地,像一只畸形的青蛙,猛地向前一扑,带起一股浓烈的腐臭和水腥风,速度快得惊人,直扑林九面门!
它所过之处,地面的石板迅速凝结出一层薄薄的、粘腻的黑灰色水垢。
林九瞳孔微缩。躲闪已经来不及,巷子太窄。他猛地吸了一口气,非但没有后退,反而再次向前踏出半步,腰部发力,右肩下沉,用一记看似笨拙却势大力沉的冲撞,迎向了那扑来的水鬼!
这不是什么武功招式,更像是山里野猪打架般的蛮横。
嘭!
一声闷响。
林九感觉自己像是撞在了一坨冰冷滑腻、却又充满韧性的烂肉上。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了一下,胸口一阵发闷。但那水鬼更不好受,它发出一声痛苦的哀嚎,直接被撞得倒飞回去,重重砸在巷子的土墙上,溅起一片浑浊的水花和墙皮碎屑。
阴邪之物,惧怕阳气、气血旺盛之人。林九虽孤苦,但年轻力壮,常年爬山涉水,体内阳气本就比常人旺盛一筹,加之那特殊的体质,他的“冲撞”对于这种低级的邪祟而言,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破邪”效果。
水鬼瘫在墙角,身上的灰白色似乎都黯淡了一些,滴水的速度更快了。它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窟死死“盯”着林九,充满了忌惮和更加疯狂的怨恨。
它似乎意识到,眼前这个人类和它以前害过的那些胆怯的村民不一样。
林九稳住身形,揉了揉发疼的肩膀,眼神冰冷地看着那团蠕动的阴影。他知道,这种东西记仇,一旦缠上,不死不休。今晚若不彻底解决,以后它还会没完没了地找上门。
他伸手进破棉袄的内衬里摸索着。那里除了几根干草药,还有一小包东西——那是他平时捡来的、在灶膛里烧透留下的百草灰,用油纸包着。老人说,这东西至阳,能污秽阴物。
那水鬼似乎察觉到了威胁,发出一阵低沉的、如同水下冒泡般的咕噜声,四肢用力,似乎还想再次扑上来。
就在这时——
“喔——喔喔——”
远处,不知是谁家养的公鸡,压抑地、试探性地发出了第一声啼鸣。
这声音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力量,穿透了鬼哭坳沉重的夜幕和阴气。
巷子里的黑暗似乎消退了一点点。
那水鬼的身体猛地一僵,那两个黑洞洞的眼窟里闪过一丝极度的不甘和恐惧。它对着林九的方向,发出一声极其微弱却尖锐的嘶嘶声,像是在放狠话。随即,它的身体开始快速变得透明,如同融化的冰块,连同那些滴落的浊水,一起渗入了身下的地面和墙壁缝隙,迅速消失不见。
只在原地留下一滩散发着淤泥腥臭的湿痕,以及墙角那一片被腐蚀剥落的墙皮。
嗒…嗒…嗒…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巷子里恢复了死寂,只剩下林九略显粗重的呼吸声,以及那若有若无的公鸡啼鸣的回音。
天,快亮了。
这些至阴至邪的东西,最惧怕黎明时分的那一缕阳气。
林九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确认那东西真的离开了,才慢慢放松下来。他走到那滩湿痕前,蹲下身,将手里那包百草灰小心翼翼地撒了上去。
嗤……
一阵极其轻微的、仿佛冷水滴入热灰的声音响起,那滩湿痕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干、发黑,最后只剩下一小撮灰烬,那股腥臭味也淡了许多。
做完这一切,林九才直起身,拍了拍手,面无表情地走出窄巷。
经过这一番折腾,当他终于看到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以及树下那座低矮破败的土地庙时,东方的天际已经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鱼肚白。
黑暗正在缓慢退去,但鬼哭坳的阴冷气息依旧浓重。
土地庙小得可怜,只有半人高,里面那尊泥塑的土地爷神像早已斑驳不堪,五官模糊,甚至连胳膊都掉了一只。庙前散落着一些早已干枯发黑的供果和几根燃尽的香棍,显示着偶尔还有村民过来祭拜,但更多的是敷衍。
这里,就是林九的“家”。
他走到庙前,没有立刻钻进去,而是习惯性地左右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老槐树那浓密的、即使在冬天也不完全凋零的树冠。
一切似乎如常。
但他总觉得,今天早上,这村口的气氛,似乎比平时更压抑一些。老槐树的枝条一动不动,像是凝固的鬼爪。连平时最早醒来的鸟儿,也悄无声息。
他弯腰,正准备钻进那勉强能容身的庙里,眼角余光忽然瞥见一样东西。
在土地庙侧面,那一小片常年晒不到太阳、长着薄薄青苔的泥地上,似乎有几个模糊的印记。
不是人的脚印,也不是牲畜的。
那印记很小,浅浅的,分成几个瓣,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规律。
像是……某种小动物的蹄印?
林九的眉头微微皱起。他凑近了些,仔细查看。
那蹄印似乎还很新,带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腥气。这气味他很熟悉,昨天夜里才闻到过——和黄皮子身上的骚臭有些类似,但又有所不同,更淡,却更让人心悸。
它绕着土地庙,走了小半圈,最后消失在庙后乱石堆的方向。
是昨天那只讨封不成的黄皮子?它还敢找到这里来?而且,这蹄印的感觉,似乎又有点不对劲……
林九的心头掠过一丝阴霾。这些东西,报复心极重,看来昨晚的梁子,结得不轻。
他沉默地看了那蹄印一会儿,最终什么也没做,只是默默地用手将那些蹄印抹去。
然后,他弯腰钻进了低矮的土地庙。
庙内空间逼仄,只能勉强让他蜷缩着躺下。一股陈年香火和泥土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他挪开角落里几块充当枕头的砖头,下面藏着一个磕碰得坑坑洼洼的铁皮盒子。
打开盒子,里面是他全部的家当:几枚磨得发亮的硬币,一小捆舍不得吃的硬水果糖,还有一小包用油纸裹得严严实实的、黑乎乎的肉干——不知是什么动物的肉,是他前些天在山上捡到的冻死的野兔,自己偷偷烤了藏起来的。
他拿起一根肉干,靠在冰冷的泥塑神像基座上,慢慢地嚼着。肉干很硬,需要用力撕扯,带着一股烟熏火燎和保存不当的微涩味道。但这对他来说,已经是难得的美味和热量来源。
咀嚼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响。
庙外,天色一点点亮了起来,但光线似乎无法穿透老槐树浓密的枝叶,庙里依旧昏暗。
吃着吃着,林九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听到了一种声音。
不是风声,不是虫鸣。
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咿咿呀呀的、仿佛有人压低了嗓子在哼唱什么调子的声音。
那声音断断续续,模糊不清,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又像是……就贴土地庙薄薄的墙壁外面。
哼唱的调子古老而怪异,不属于林九听过的任何山歌小调。那声音苍老、沙哑,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和魔性,往人耳朵里钻,听得人头皮发麻,心神不宁。
林九停止了咀嚼,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声音又消失了。
仿佛刚才只是错觉。
但几秒钟后,那咿咿呀呀的哼唱声又响了起来,这一次,似乎近了一些。像是在绕着土地庙打转。
林九缓缓坐直了身体,手里的肉干握紧,眼神锐利地盯着庙门的方向。
那哼唱声忽左忽右,飘忽不定。有时像是在老槐树下,有时又像是在那片乱石堆里。
它不靠近,也不远离,就像是在进行某种试探,或者说……某种仪式。
林九没有动,也没有出声呵斥。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全身的感官都提升到了极致。他能感觉到,这一次的东西,和昨晚的水鬼、黄皮子都不一样。更老,更……邪门。
那哼唱声持续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内容反复重复,像是一段残缺的咒语或是某种古老的祭祀歌谣。
终于,在东方那抹鱼肚白逐渐扩大,即将有一缕天光刺破云层的那一刻,哼唱声戛然而止。
一切重归寂静。
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但林九知道,那不是幻觉。
庙外,那棵老槐树最顶端的一根枯枝,无声无息地断裂,掉落在泥地上,发出一声轻响。
林九慢慢放松下来,继续嚼完了手里的肉干。他的表情依旧没有什么变化,但那双黑亮的眼睛里,却沉淀下了一丝更深的凝重。
他知道,鬼哭坳的“东西”们,似乎因为他昨晚处理水缸和击退水鬼的举动,变得更加“关注”他了。
他的守村人生涯,从今天起,恐怕不会再像以前那样“平静”了。
他将铁皮盒子盖好,重新塞回砖头下,然后蜷缩起身体,拉紧破棉袄,准备在彻底天亮前,抓紧时间睡一会儿。
在闭上眼睛的前一刻,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身下冰冷的土地。
指尖传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震颤感,不是来自某个具体的邪祟,而是源于……脚下这片大地深处。
很微弱,很遥远,却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古老而苍茫的悸动。
林九的手停顿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但极度的疲惫很快袭来,他将这归咎于一夜奔波的错觉,沉沉睡去。
庙外,天光渐亮,但鬼哭坳上空,仿佛永远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灰色阴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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