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2年6月,夏夜,暴雨。
平定县城的夜,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浇得透心凉。雨水顺着青石板路汇成浑浊的小溪,冲刷着白天留下的燥热与尘土,却冲刷不掉这座古城里弥漫的腐朽气息。
西关酱菜园子。
这里白天是卖咸菜的铺子,晚上则是关门闭户的死寂之地。
后院的地窖里,一盏煤油灯忽明忽暗。
老贾坐在堆满酱缸的空地上,手里捏着一杯烧酒,面前摆着一只烧鸡。他的脸喝得通红,眼神迷离中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亢奋。
在他的脚边,放着一个沉甸甸的皮箱。箱子没锁,露出里面整整齐齐的大洋和几根金条。
这是“卖命钱”。卖别人的命,换自己的钱。
“嘿……神枪小队……也不过如此。”
老贾打了个酒嗝,伸手抓起一只鸡腿,狠狠咬了一口,满嘴流油。
“林远山啊林远山,你也别怪我。这年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北村太君给的实在是太多了……而且,只有跟着皇军,才有活路啊……”
他自言自语着,似乎在给自己壮胆,又似乎是在提前庆祝自己的“新生”。过了今晚,他就要拿着这笔钱远走高飞,去北平,或者去天津,过上富家翁的日子。
“哐当——!”
一声闷雷在头顶炸响,震得地窖顶上的灰土簌簌落下。
老贾吓了一哆嗦,手里的酒杯洒了一地。
“妈的,吓死老子了……”
他骂骂咧咧地弯下腰去捡酒杯。
就在他的手触碰到地面的瞬间,他突然僵住了。
因为他看到,在摇曳的灯光投射下,原本只有他一个人的影子的墙壁上,不知何时,多出了四个长长的、扭曲的黑影。
那四个影子静静地矗立在那里,就像是刚从阎王殿里爬出来的勾魂使者。
老贾的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凉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猛地抬起头。
在他面前不到三米的地方,站着四个人。
他们浑身湿透,雨水顺着衣角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他们的衣服破烂不堪,满是泥泞。
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人,手里拄着一把卷了刃的、沾满暗红色锈迹(那是干涸的血)的工兵铲。
那双眼睛,比外面的雷电还要亮,比地窖的阴风还要冷。
“林……林……林队长……”
老贾的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掐住了,声音尖细得像是个太监。他手脚并用地向后爬去,直到后背抵在冰冷的酱缸上。
“这就是你的‘活路’?”
林远山开口了。声音很轻,却在这封闭的地窖里产生了回音,像是来自地狱的审判。
他上前一步,那把工兵铲拖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兹拉——”
“不……不是……林队长,你听我解释!!”老贾崩溃了,跪在地上拼命磕头,“我是被逼的!鬼子抓了我老娘!他们逼我这么做的!我不说他们就要杀了我全家啊!”
“被逼的?”
一旁的王麻子冷笑一声,从阴影里走出来。他那只残缺的手里攥着那张从铁驼岭带回来的情报纸条。
“被逼的人,会把伏击地点选得那么准?被逼的人,会连我们撤退的路线都画给鬼子?被逼的人……”
王麻子一脚踢翻了那个装满金条的皮箱。
“会有这么多赏钱?”
金条和大洋散落一地,发出清脆的响声。在这死寂的地窖里,这声音简直就是催命符。
“我……我……”老贾百口莫辩,浑身抖如筛糠。
赵铁柱红着眼睛,像头暴怒的熊一样冲上去,一把揪住老贾的衣领,把他整个人提了起来。
“虎子死了!!你他妈知道吗!!虎子死了!!!”
赵铁柱吼得唾沫星子喷了老贾一脸,硕大的拳头举起来就要砸。
“别让他死得太容易。”
林远山拦住了赵铁柱。
他走到老贾面前,用工兵铲的铲面拍了拍老贾的脸。那铲子上带着一股陈虎身上特有的硝烟味和血腥味。
“这把铲子,是虎子留下的。”林远山淡淡地说,“他死之前,让我用这把铲子,挖出那个害死他的‘影子’。”
“现在,影子找到了。”
“但我不急着埋。”
林远山猛地眼神一凛,工兵铲向下一挥,直接插进了老贾的大腿!
“噗!”
“啊————!!!”
老贾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在地上疯狂打滚。
“闭嘴!”小石头用枪托狠狠砸在他的嘴上,打掉了他两颗门牙,把惨叫声堵了回去。
“我问,你答。”林远山蹲下身,握着铲柄,轻轻转动了一下,“答错一句,或者是有一句假话,我就削掉你一块肉。”
“我说!我说!我都说!”老贾满嘴是血,痛哭流涕。
“除了你,太行山这一带,还有多少‘影子’?”
“还有……还有三个……”老贾哆嗦着,“一个在柳树沟据点的伙房,一个在县大队当文书,还有一个……还有一个是交通站的联络员老李……”
“很好。”林远山点了点头,“北村正雄下一步的计划是什么?”
“我……我不知道具体的……我只是个线人……”
林远山手腕一动,铲刃又深了一分。
“我说!我说!!”老贾尖叫,“北村太君……不,北村那个畜生,他在搞‘听风计划’!他从德国弄来了一批新设备,叫‘声测仪’,专门用来定位狙击手的枪声!他要在这里布下一张大网,把你困死!”
声测仪。
林远山心中一沉。这是一种先进的反狙击技术,通过多个麦克风接收枪声的时间差,三角定位狙击手的位置。如果在开阔地带,这玩意儿简直是狙击手的噩梦。
“还有呢?”
“还有……今晚……今晚那个特高课的联络官,藤原健二,会来这里拿情报……顺便……顺便带我去太原……”
“藤原健二?”
林远山记得这个名字。那是北村的死党,特高课的课长,也是这一切阴谋的策划者之一。
“他几点来?”
“凌……凌晨三点……走后门……暗号是三长两短的敲门声……”
林远山看了一眼怀表。
现在是两点半。
还有半小时。
“老赵,把他捆起来,嘴堵严实了。”林远山站起身,拔出带血的工兵铲,在老贾的衣服上擦了擦。
“石头,麻子,灭灯。埋伏。”
“林队长!饶命啊!我都说了!饶了我吧!”老贾绝望地哀嚎。
“我饶了你。”林远山看着他,眼神冰冷,“但虎子不答应。”
赵铁柱找来一根粗麻绳,把老贾像捆猪一样捆了个结实,扔在角落的酱缸后面。
地窖里的灯灭了。
四个人,像四尊雕塑,隐入黑暗。
等待着那个名为“藤原”的猎物。
……
凌晨三点整。
暴雨小了一些,变成了淅淅沥沥的中雨。
酱菜园子的后门,传来了一阵极其轻微的敲门声。
“笃、笃、笃……笃、笃。”
三长两短。
地窖里,林远山的手指轻轻搭在了扳机上。
“去开门。”林远山踢了一脚缩在角落里的老贾,把他嘴里的布团扯出来一点,“敢乱喊一个字,我就让你脑袋搬家。”
赵铁柱用刀顶着老贾的后腰,把他推向地窖口。
老贾浑身发抖,但在死亡的威胁下,只能硬着头皮应了一声:“来……来了……”
上面的门板被打开。
一道手电筒的光束照了下来。
“贾桑?”一个低沉的声音用日语问道,“东西准备好了吗?”
“准……准备好了……”老贾颤声回答,“都在下面。”
“哟西。”
那人收起手电筒,踩着木梯走了下来。身后还跟着两个穿着雨衣的随从。
那是藤原健二。
他穿着便衣,腰间鼓鼓囊囊的,显然带着家伙。他对这里的环境很熟悉,也对老贾很放心——毕竟一个贪财如命的叛徒,在他看来是最安全的。
但他没想到,贪财的人,往往也是最先被清算的。
藤原刚走下最后一级台阶。
“动手!”
黑暗中,林远山一声暴喝。
“砰!”
小石头率先开枪。站在藤原身后的一个随从,脑袋瞬间开花,尸体从梯子上滚落下来。
藤原反应极快,反手就要拔枪。
但他快,有人比他更快。
赵铁柱像一座铁塔一样从阴影里撞了出来,一肩膀撞在藤原身上,把他撞得飞了出去,重重地砸在酱缸上。
“哗啦——!”
酱缸碎裂,咸菜汤洒了一地。
剩下的那个随从刚举起枪,就被王麻子从背后扑倒。王麻子虽然手残了,但他那是不要命的打法,一口咬住那人的耳朵,右手的匕首疯狂地往那人脖子里捅。
“噗噗噗!”
几秒钟后,那个随从不动了。
藤原健二捂着被撞断的肋骨,挣扎着想要爬起来。
一把冰冷的工兵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别动。”
林远山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特高课的头子。
“藤原先生,我们又见面了。”
藤原抬起头,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看清了那张脸。
“林……远山……”藤原不仅没有求饶,反而狞笑起来,“你果然没死。北村君说得对,你就像那下水道里的老鼠,生命力顽强得很。”
“老鼠?”林远山冷冷一笑,“老鼠能咬死大象。而你,现在连老鼠都不如。”
“杀了我吧。”藤原闭上眼睛,“为大日本帝国尽忠,是我的荣幸。但你也别得意,北村君的网已经撒开了,你跑不掉的。”
“我不跑。”
林远山蹲下身,盯着藤原的眼睛。
“我会去找他。但在此之前,我要先收点利息。”
“铁驼岭那笔账,你是策划者之一吧?”
藤原冷笑:“是又如何?那个炸得粉身碎骨的瘸子,死得很壮观。”
听到这话,一直站在旁边的赵铁柱,眼睛瞬间红得要滴血。
“我操你祖宗!!”
赵铁柱抡起那把从鬼子手里抢来的大刀,就要砍下去。
“老赵!”林远山喝住了他。
“别让他死得太痛快。”
林远山站起身,指了指旁边已经吓瘫了的老贾。
“把他俩捆在一起。”
“老贾不是喜欢钱吗?藤原不是喜欢情报吗?”
“把那些金条,塞进老贾的嘴里,塞满。把那些情报纸,塞进藤原的嘴里。”
赵铁柱虽然不解,但还是照做了。
两个曾经的“盟友”,现在像两头待宰的猪一样被捆在一起,嘴里塞满了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发出“呜呜”的哀鸣。
林远山从角落里搬出了那坛子没用完的生石灰和辣椒面。
“石头,把地窖的通风口堵死。”
“老赵,倒水。”
林远山看着地上的两个人,眼中没有一丝怜悯。
“这是陈虎教我的最后一招。”
“生石灰遇水,会沸腾,会产生高温。加上辣椒面……在这个封闭的空间里,这就是一个慢火炖煮的蒸笼。”
“你们就在这里,慢慢享受吧。”
“哗啦——”
几桶水泼在生石灰上。
“滋滋滋——”
白色的烟雾瞬间腾起,伴随着刺鼻的辛辣味。温度急剧升高。
林远山四人迅速退出地窖。
“咣当!”
厚重的地窖门被关上,并在外面加上了锁。还压上了几块几百斤重的大石头。
地窖里,传来了沉闷的、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和撞击声。
那是被高温灼烧、被辣气窒息的绝望挣扎。
但这声音传不出去。
……
雨停了。
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林远山站在酱菜园子的后院,听着地窖里渐渐平息的动静。
他把那把沾血的工兵铲,仔细地擦干净,然后背在背上。
“虎子。”林远山看着天空,“影子挖出来了。策划者也处理了。”
“你的仇,报了一半。”
“剩下一半,在北村那儿。”
赵铁柱和小石头站在他身后,虽然大仇得报,但并没有多少快感,只有一种沉甸甸的疲惫和悲凉。
“林哥,接下来去哪?”王麻子问。
林远山从怀里掏出从藤原身上搜出来的一张特别通行证,还有一份标注着“声测仪”部署位置的地图。
“北村想用高科技困死我们。”
林远山嘴角勾起一抹冷笑。
“那我们就让他看看,什么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去石家庄。”
“石家庄?”众人一惊。
“对。那里是这批‘声测仪’的中转站。”林远山指着地图,“既然这东西是专门对付我们的,那我们在它运到太行山之前,就把它变成废铁。”
“而且……”
林远山看向东方,那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也是战争的更深处。
“听说石家庄的火车站,是华北最大的物资集散地。”
“咱们神枪小队,既然已经成了‘鬼’,那就得去最大的庙里,闹他个天翻地覆。”
……
四个人影,披着晨曦,离开了平定县城。
身后,那个封闭的地窖里,最后一点声息也消失了。
只剩下一地狼藉,和两个为了贪欲和野心而付出惨痛代价的亡魂。
太行山的风,依旧在吹。 带着血腥,也带着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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