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租车最终停在了一扇冰冷的雕花铁艺大门前。
门后,是“名筑设计”董事长林国栋那座位于云港市半山、价值不菲,却常年缺乏人气的别墅。与其说是家,不如说更像一个华丽而冰冷的标本陈列馆,每一寸空气都弥漫着昂贵香氛也掩盖不住的无形硝烟。
云港市的雨,似乎总追着林晚星下,不肯放过她。
王鸿飞率先下车,撑开那把巨大的黑伞,绕到另一侧为她拉开车门。他温热的掌心在她微凉的手臂上短暂停留,一丝暖意顺着皮肤悄然传递,试图驱散她即将踏入“战场”的寒意。
“进去吧,星星。”他的声音在淅沥雨声中异常清晰,低沉而稳定,像一根定船的巨锚,给予她力量,“记住,拿到你应得的。不要做无谓的争吵,有任何情况,立刻电话我。”
“嗯。”林晚星深吸了一口混合着雨水和泥土清冷的空气,重重地点了下头。怀抱着那个装有签名球衣的纸袋,仿佛抱着唯一的护身符,她推开了那扇沉重得如同墓碑的别墅大门。
室内的暖气和浓郁的香氛扑面而来,瞬间扼杀了咖啡馆里残留的最后一丝暖意,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精打细算的华丽感。
玄关空旷得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心跳的回音。巨大的水晶吊灯将冰冷的光线毫无保留地倾泻下来,映照着她孤单的身影,无所遁形。
这里,早已不是她的“家”了。只是一个她偶尔需要回来“领取”生活费的、充满敌意的驿站。
“晚星回来啦?”一个柔媚得几乎能拧出水来的声音,从旋转楼梯的方向飘了下来。
黎曼,她那位比她哥哥也大不了几岁的继母,款款走近。她脸上挂着精心熨帖、无懈可击的笑容,像一副做工精美的面具。钻戒在她指间闪烁着精于算计的光芒。
“哎呦,瞧瞧我们的大功臣!全市第十呐!这可是给咱家祖坟都添光增彩的大喜事!”她亲昵地伸出手,想要去拉林晚星的手,动作自然得仿佛她们是感情深厚的亲母女。
林晚星不动声色地将手中的纸袋往身前一挡,恰到好处地隔开了那只带着钻戒的手。“黎姨,我爸呢?”她的目光冷淡地扫过空旷的客厅,最终落在角落那个崭新的、孤零零的行李箱上——那显然是为她“准备”的,无声地宣告着她在这个家的不受欢迎和即将的“离开”。
“在书房,刚开完一个视频会议,心情看着还行。”黎曼笑容不变,那双精明的眼睛却像探针一样,飞快地扫过林晚星空荡荡的手腕(没有新的首饰)和她紧抱在怀里的纸袋(不是名牌包),随即迅速换上一种“真挚”的忧虑。
“宁州好啊,大城市,机会多!就是……女孩子家一个人跑那么远,人生地不熟的,多让人不放心!我这几天可没闲着,帮你打听过了,宁州那边好几所好大学,现在都流行什么‘书院制’宿舍!”她语气热络,如数家珍,“双人间,带独立卫浴,保安24小时巡逻,安全绝对有保障!还能跟来自全国各地的优秀同学多交流,资源好得很!等学校定下来,黎姨一定托关系,给你挑个位置最好、最安全的宿舍!”
来了。一如既往的戏码。
林晚星心底冷笑。这朵白莲花,最擅长的就是用金玉其外的包装,来掩盖内里的锱铢必较与刻薄。用看似“为你着想”的集体宿舍,来节省下一大笔“额外”开销。
“谢谢黎姨费心。”林晚星回以一个同样无懈可击的、属于乖巧晚辈的笑容,只是眼底像结了一层薄冰,“宿舍条件听着是挺好,不过……”她话锋陡然一转,带上一点恰到好处的困扰和天真,“爸之前亲口答应过我,只要考得好,会有升学礼的。”
黎曼脸上那完美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硬了半秒,随即又以更快的速度堆满,只是眼底的温度降了几分。
“我想着,”林晚星不给她插话的机会,语气清晰而平稳,“不如就把升学礼,折现成在学校附近买套小公寓?产权清晰,写我名字。我自己住着也清净、方便,以后不管是继续读研还是工作,也都省心了,不用再来回折腾家里。”
她微笑着,好整以暇地欣赏着黎曼脸上那细微的表情变化——那是一种混合了震惊、肉痛和极力克制的愤怒。
买公寓?!写她的名?!这简直是在用钝刀子割她的心尖肉!!!
就在这时,书房门“咔哒”一声开了。
林国栋走了出来。岁月和商场的沉浮在他身上刻下了明显的痕迹,身材比记忆中发福了些,眉宇间是惯常的、挥之不去的冷峻与疲惫。西装依旧笔挺,目光也依旧锐利,只是在看到林晚星时,那锐利中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和……回避。
“回来了?”他的声音低沉,没什么情绪。
“爸。”林晚星应声,直接切入主题,“今天下午的动车,去宁州看学校和专业。顺便,去拜访陈奥莉阿姨一家。”
林国栋“嗯”了一声,目光在黎曼那略显僵硬的假笑和林晚星平静却执着的眼神之间快速一扫,带着决策者特有的、不容置疑的干脆:“公寓,可以。你就在宁州大学城附近看看。定下来让老张去办手续。”
“国栋!”黎曼急了,声音不自觉地拔高,“还是住学校宿舍更安全稳妥,女孩子一个人住外面……”
“买。”林国栋打断她,语气像是在董事会上敲定一个无关紧要的预算项目,没有半分温情,只有不容置疑的决断。他走到酒柜边,拿起自己的保温杯,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写你的名,手续让老张办。省心。”
说完,他甚至没有再看林晚星一眼,也没有给予任何作为父亲应有的关切——比如如何去,和谁同行,是否需要家里的司机送一程——仿佛这只是处理掉一件积压已久的公务。
他转身,重新走回书房。
门“咔哒”一声,再次隔绝了内外。
黎曼的脸,在书房门关上的瞬间,彻底褪尽了血色,眼神阴鸷得能滴出水来。
“谢谢爸。”林晚星声音平平,听不出喜怒。目的达成,她一秒都不想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多待。
“我上楼拿点东西。”她抱着纸袋,拎起那个崭新的行李箱,快步走向楼梯,几乎是逃离这个华丽的标本盒。
三楼角落那个朝北的房间,是她在这个家里被彻底“流放”的证明。
打开房门,她反手锁上,径直走到书桌前,拉开最底层的抽屉。指尖在抽屉顶板下小心地摸索着,直到触碰到那个用胶带粘着的、冰凉的微型U盘——那里面存储着她偷偷扫描保存的、一家人曾经拥有过的短暂美好时光的电子照片。硬物硌着指腹,让她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些。
然而,就在她关上抽屉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过抽屉最深处那个隐蔽的角落——
空了。
那本她费尽心思藏起来的、卡通立体旧相册,不见了!那里面夹着妈妈和哥哥笑容最灿烂、也是最为模糊的几张照片,是她不敢轻易触碰、却又绝不能失去的念想!另外还有她悄悄保留下来的秘密!
一股寒意,如同冰冷的蛇,悄无声息地爬上她的脊背。
黎曼的手,果然比她想象的,伸得更深,更无所顾忌。
她强压下心头的惊悸与愤怒,迅速往行李箱里塞了几件必要的换洗衣物和几本重要的旧书,拉上拉链,头也不回地下了楼。
楼下,黎曼正抱着她三岁的宝贝儿子林旭晨在客厅玩积木,上演着一幕母慈子孝的温馨戏码。
林国栋的书房门依旧紧闭。
“晚星这么快就走啊?”黎曼抬起头,笑容已经重新调整到完美状态,只是眼底那冰冷的恨意几乎要凝成实质溢出来,“不多陪陪你弟弟?他可是天天念叨着想姐姐呢。” 她说着,把懵懂无知的林旭晨往林晚星的方向推了推。
林晚星看着那个同父异母、被黎曼视作眼珠子命根子的弟弟,心中只有一片漠然的荒芜。这个孩子,和她流着部分相同的血液,却仿佛来自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不了,黎姨。”她语气冷淡,带着明显的疏离,“玩不到一块儿。”她拉着行李箱,径直走向门口,不愿再多做一秒的纠缠。
“晚星,等等!”黎曼像是突然灵光乍现,抱着孩子快走几步,声音甜腻得发慌,“国栋!你看我这记性!咱们在宁州市中心,不就有一套现成的大公寓一直空着吗?地段顶级,安保一流,面积也比临时买的小鸽子笼强太多了!你不会给忘了吧?”
她猛地转向林晚星,眼神“真诚”得几乎能溺死人:“晚星啊,那房子离几个大学城都不算远,我马上找人里外打扫干净,立刻就能住进去,多省心!也省得你人生地不熟地到处看房,再被中介忽悠,白白耽误了你开学的正事儿,你说是不是?”
宁州的公寓?林晚星完全不知道还有这处房产。黎曼这突如其来的“慷慨”和“体贴”,甜腻得透着一股浓烈的算计味道。她本能地感到排斥,想要拒绝。
“吱呀——”
林国栋再次推开书房门走了出来,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目光略过林晚星那与她母亲苏韵年轻时越发相似的眉眼轮廓,一丝难以言喻的烦躁被他惯常的冷漠迅速覆盖。他手中拿着一个边角有些磨损的牛皮纸文件袋。
“拿着。”他没有理会黎曼的话,直接将文件袋递了过来,声音低沉而疏离,如同在交代一份待签的合同,“银行卡,钥匙,地址都在里面。安顿好,给家里回个信。”
依旧没有丝毫作为父亲的关怀与询问。
林晚星接过那个轻飘飘却又沉甸甸的文件袋。目的达到了,甚至超出了预期,但整个过程却像被迫咽下了一只苍蝇,恶心无比。
最冷的不是拒绝,而是连敷衍,都充满了精明的算计。
她一秒都不想再多停留,拉着行李箱,几乎是冲出了那扇沉重的大门,将自己重新投入外面湿漉漉的、却仿佛更自由的雨气里。
没有回头。
出租车缓缓驶离半山别墅区,再次将令人窒息的“家”甩在身后。车厢内隔绝了部分雨声,只剩下沉闷的引擎响。
林晚星将那个带着湿气的文件袋,疲惫地递给副驾驶位上的王鸿飞,然后闭上眼,靠在座椅上,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
“给了套宁州空置公寓的地址和钥匙,让我自己过去。”她对那套房子毫无概念,只觉得那是林家又一个冰冷的、不带感情的坐标,或许和黎曼突然的“好心”一样,藏着什么她不知道的陷阱。
王鸿飞接过文件袋,熟练地打开,抽出了里面的东西:一张银行卡(密码毫无疑问是她的生日),一串冰冷的钥匙,以及……一本深红色的、显得格外庄重的不动产权证书。
他翻开那本证书,目光迅速掠过地段、面积等详细信息,最终,精准地定格在“权利人”一栏——
那上面清晰地印着三个字:“林旭阳。”
王鸿飞的瞳孔微微收缩,随即,他用一种平静无波、却足以在林晚星心中掀起惊涛骇浪的语调,缓缓念出:“林旭阳。房产证上的名字,是你哥哥的。登记时间是……2015年x月x日。”
2015年!
林晚星猛地睁开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那一年,哥哥早已远走异国,音讯全无!那一年,父亲林国栋也早已知道哥哥并非亲生的残酷秘密,对母亲和她拳脚相向……他竟然在那个时候,在宁州,以哥哥的名字买了房?
他……原谅哥哥了?还是说……这其中另有隐情?
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点荒谬的暖流,刚试图在她心口厚重的冰层下冒出一个气泡——仿佛那堵名为“父亲”的、坚不可摧的冰墙,突然裂开了一道微不足道、却足以让人浮想联翩的细缝。
然而,王鸿飞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
“呵,”他极轻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带着洞悉世情的冷峭与讥讽,像一根精准无比的冰针,瞬间刺破了那个刚刚鼓起的气泡,“黎曼,真是打得好算盘。一套产权清晰、属于‘外人’、你既卖不掉也动不了、空置着还要缴纳各种费用的大房子,用来堵你的嘴,省下她真金白银给你买新房的钱,面子上还能显得对你格外‘大方’和‘照顾’。”
他顿了顿,语气转为一种冷静到残酷的分析,像在冰层上又泼了一桶彻骨的冰水:“至于你爸?他不过是顺水推舟,处理一件早该处理的‘烫手山芋’罢了。用最小的代价,维持表面和平,堵住悠悠众口。这笔买卖,敷衍得……挺有‘性价比’。”他最后补了一句,声音沉下来,带着一种令人心寒的笃定,像是在陈述一个无可辩驳的冰冷事实:“晚星,看清楚,记住这份‘性价比’。在这个世界上,你能依靠的,从来只有你自己。不过没关系,”他的声音放缓,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蛊惑,“我在这儿。”
他的话,像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瞬间将林晚星心头那一丝刚冒头的、关于父爱可能残存的微弱暖意,冻成了更坚硬、更扎人的冰碴。
是啊,敷衍。彻头彻尾的,充满算计的敷衍。
父亲给哥哥买房又如何?那改变不了他对母亲挥下的拳头,改变不了他对自己吐出的恶毒诅咒,改变不了这个家支离破碎、冰冷刺骨的现实。
林晚星眼中最后一点怔忪和迷茫彻底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冰冷的平静。
清醒的痛,总比糊涂的、自欺欺人的暖,更实在,也更安全。
“嗯。我知道了。”她低低地回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情绪,“鸿飞哥,谢谢你。”
她将目光投向车窗外,那些在雨水中飞速流逝、模糊成一片斑斓光晕的都市灯火。出租车像一柄利刃,撕开沉沉的雨幕,坚定地驶向离开云港的方向。
车窗外,一道惨白的闪电骤然撕裂阴沉的天幕,瞬间照亮了后座上那个被随意丢弃、如同一个巨大讽刺的牛皮纸文件袋,以及从袋口隐约裸露出来的、深红色产权证书那坚硬而冰冷的一角。
那不仅仅是一处房产,更像一个沉默的谜题,一个关于过往、关于亲情、关于算计的,冰冷的注脚。而答案,似乎就藏在即将抵达的,风雨欲来的宁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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