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的南方,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毒辣的阳光地炙烤着红水乡简陋的汽车站,像一块巨大的蒸笼,冒着湿热的气。
王鸿飞背着沉重的背包,一手拖着磨出毛边的行李箱,另一只手护着身旁的林晚星,从一辆喷吐黑烟、沾满泥点的破旧中巴车上挤下来。林晚星斜挎着一个帆布包,小脸被长途颠簸和闷热蒸得泛红,几缕碎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眼带着疲惫与对陌生环境的新奇。
汽车站出口处,是2018年南方山区乡镇典型的混乱景象:
——三轮蹦蹦车排成歪歪扭扭的长龙,司机们操着浓重乡音吆喝“走不走?xx村五块!”
摩的骑士穿着花衬衫,跨坐在沾满泥污的摩托车上,头盔随意挂在车把,目光像探照灯扫视每个旅客。
挑着扁担的小贩见缝插针地兜售蔫水果、烤玉米和用塑料袋装的“土特产”,汗珠顺着黝黑的脖颈滚落。
民工、农妇、打闹的小孩……人流、车流、声浪、汗味、尘土味和劣质汽油味混杂,构成一幅喧嚣的底层浮世绘。
林晚星下意识往王鸿飞身边靠了靠,对这粗粝的“乡土气息”有些无措。王鸿飞神色如常,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锁定出口外侧站着的两个人——他的叔叔王有力,和堂弟王安山。
王有力四十出头,穿着深蓝色工装,头发剃得很短,头皮晒得黝黑发亮,脸上是山里人特有的岁月沟壑。他旁边的小伙子,二十岁上下,身材敦实,像棵没完全长但结实的小树。是王有力的儿子——王安山。
安山穿着不太合身的崭新t恤和带着泥点的白运动鞋,紧张地搓手,眼神躲闪,尤其当目光扫到王鸿飞身边干净得像山涧清泉般的林晚星时,脸“腾”地红到耳根,嘴唇嗫嚅,半天憋不出一个词——护校里女生是多,可这么好看又气质的城里姑娘,他真没见过几个。
“叔!安子!”王鸿飞拉着林晚星快步走过去,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急切,“我阿爸怎么样了?”
王有力张嘴,还没回答,一个热情得夸张的声音就插了进来:
“哎呀!鸿飞老弟!晚星妹妹!可把你们等来了!”
只见王有力父子身后闪出两人。为首的男人约莫四十多岁,穿着熨烫得一丝不苟的深色poLo衫,头发油光水滑,脸上堆满了热络的笑容,正是深森林业的郭宝鑫经理。
他身边跟着穿着高档黑色蕾丝连衣裙、踩细高跟凉鞋,戴厚重金项链的女士,妆容精致,笑容满面,是郭经理的爱人,在本地一家高档酒楼做大堂经理的张美娟。
两人站在尘土飞扬的车站口,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活像两只误入泥塘的锦鸡。
郭经理无视了王有力父子,一个箭步上前,双手分别握住王鸿飞和林晚星的手,用力摇晃,唾沫星子几乎喷到两人脸上:
“哎呀呀!一路辛苦了!鄙人郭宝鑫,深森林业的,跟陈奥莉董事长那可是老交情了!董事长特意交代,务必要照顾好林小姐!这不,我亲自带着你嫂子来接风了!弟弟妹妹千万别客气,就跟到自己家一样!”
他一口一个“弟弟”、“妹妹”,叫得比亲叔叔还热乎,无形中将真正的亲戚挤到边缘。虚伪的套近乎,比直接的恶意更难招架。
林晚星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和“陈董事长交代”弄懵了,下意识想抽手。王鸿飞面上挂着温和得体的微笑,不动声色挡开郭经理过于用力的手,顺势将林晚星往身后带了带:“郭经理太客气了。我们……”
“不客气!不客气!车就在外面!”郭经理不由分说,热情地招呼着,一边的张美娟也笑着上前,亲热地挽起林晚星的胳膊:“妹妹坐车累坏了吧?快跟嫂子走,咱们先去吃顿好的接风洗尘!地方都安排好了!”
王鸿飞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目光投向叔叔。王有力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沉默地点头,眼里带着欲言又止的忧虑。
王安山则低着头,像做错事的孩子,恨不得把缩进地里。
还没等两人完全反应过来,他们就被郭经理夫妇半推半就地塞进一辆锃亮的黑色豪华商务SUV。王有力和儿子王安山默默跟在后面,上了车。
车子驶离喧嚣混乱的车站,开向乡郊。最终停在一处名为“翠云谷”的山庄度假区门口。
王鸿飞下车,看眼前依山而建、飞檐翘角、金碧辉煌的仿古建筑群,眼中掠过一丝真实的惊讶。
几年没回来,这偏僻乡野,竟也搞起这等“豪华”度假村?巨大招商广告牌竖在门口,蓝底金字写着“打造生态旅游新名片,助力红水腾飞!”,在阳光下闪闪发光,透着一股用力过猛的浮夸。
山庄内部倒是尽力营造“山间特色”:假山流水,挂着红灯笼的长廊,摆着彩烛的案台。包间名都叫“听松”、“望竹”之类。但崭新得刺眼的木质构件和空气中尚未散尽的油漆味,暴露了仓促上马的痕迹。
一个穿着改良旗袍、笑容甜美的年轻姑娘婷婷——郭经理的远房表侄女,也是本地导游——早已等在最大的包间“聚仙阁”门口。
包间里,巨大的圆桌上已摆得满满当当。山鸡炖蘑菇、野猪肉烧笋干、各色山菌、腊肉拼盘、清炒时令野菜……煎炸烹煮,琳琅满目,香气扑鼻。昂贵的白酒、红酒和花花绿绿的饮料堆在一旁。
“来来来!快请坐!”郭经理热情洋溢地招呼着众人落座。七个人围坐一桌,气氛却泾渭分明。
郭经理是桌上的主角。他端着酒杯,唾沫横飞:
“首先,热烈欢迎林小姐莅临红水乡考察指导!感谢陈奥莉董事长对深森林业、对红水乡的深情厚谊和巨大支持!陈董的才干、魄力,那真是女中豪杰!巾帼不让须眉!”
“其次,也得感谢国家精准扶贫好政策!没有国家的政策支持,哪有我们深森林业的今天?哪有这翠云谷度假区?这都是成果啊!”
“再者,我们深森林业在郭某人的带领下,那也是蒸蒸日上!离不开像王有力厂长这样的实干家!老王,踏实!肯干!是咱们林场的顶梁柱!”
“最后,必须得说说咱们村里飞出的金凤凰!鸿飞老弟!大学生!有出息!是花灯村的骄傲!自立自强,以后要多为家乡做贡献啊!来,老弟,哥敬你一杯!”权力的游戏,总是从敬酒开始。
王鸿飞端着酒杯,脸上是无可挑剔的、温和又略带疏离的微笑,应对得体:“郭经理过奖了,都是家乡水土好,还有长辈栽培。”
他心思全在卫生院里的父亲身上,杯里的酒只浅浅沾唇。
林晚星只觉得浑身像散了架,山珍海味在疲惫面前也失了滋味。她勉强维持着礼貌的微笑,像个精致的木偶。
郭经理爱人张美娟和婷婷一左一右坐在她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热情地给她夹菜、介绍菜品、讲当地风土人情,试图活跃气氛。
林晚星只是嗯啊应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王鸿飞。此刻在酒桌上长袖善舞、游刃有余的他,与她记忆中那个在医院里沉默守护、在火车上温柔体贴的“鸿飞哥哥”,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这感觉让她有些陌生,甚至……一丝不安。
叔叔王有力全程话很少,闷头吃菜,偶尔附和两句,眉头始终紧锁,心事重重。
堂弟王安山更是拘谨得不行,全程低头,耳朵根红得滴血,偶尔飞快地瞥一眼林晚星或婷婷,又立刻像受惊的兔子一样收回目光,只能不停拿手机假装看信息,掩饰尴尬。
煎熬了一个多小时,王鸿飞想着父亲情况不明,实在坐不住了。他放下筷子,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歉意:“郭经理,嫂子,婷婷,非常感谢盛情款待。饭菜非常好,只是家父还在卫生院,高烧未退,我和晚星实在放心不下,想先过去看看……”
“哎哟,你看我!光顾着高兴了!”郭经理一拍脑门,仿佛才想起这茬,脸上却毫无愧色。他眼珠一转,立刻有了主意:“这样!老王,安子,你俩先陪鸿飞去医院看看王老哥!林小姐这边,坐那么久车,肯定也累了,就别去医院折腾了!让美娟和婷婷陪着,在这山庄里逛逛,泡泡温泉,放松一下!房间我都开好了,最好的观景套房!等你们那边安顿好了,再接林小姐过去也不迟嘛!”他一边说,一边朝王有力使不容置疑的眼色。温柔的隔离,才是最深的控制。
王有力接收到信号,黝黑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沉默地站起身:“守山,走,我带你去看你阿爸。”
王安山也如蒙大赦般赶紧站起,忙将没怎么动过的菜肴打包。
张美娟和婷婷立刻心领神会,一左一右亲热地挽起林晚星的胳膊,笑容满面:
“晚星妹妹,走,嫂子带你去看咱们这儿的特色茶室,可雅致了!”
“是啊林小姐,后面还有个观景台,能看到整个山谷呢!风景特别好!”
两人的手臂像温柔镣铐,带着不容拒绝的热情,将林晚星“搀扶”起来。
林晚星身体一僵,求助似的看向王鸿飞。王鸿飞目光与她短暂交汇,眼底深处闪过一丝冰冷锐利的光,快得无法捕捉。
王鸿飞也看向林晚星,少女眼中写满抗拒与不安。这让他心中烦躁,火气上涌。转念一想,郭宝鑫虽是小丑,但他捏着叔叔王有力的饭碗!他不能因为自己的冲动,让叔叔一家陷入困境。
电光火石间,王鸿飞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戾气。他脸上重新挂上温和得体的笑容,对林晚星轻轻点头,眼神里传递着安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请求,仿佛在说:“稍安勿躁,等我。”
“也好,”王鸿飞的声音平稳无波,“那就麻烦嫂子和婷婷先照顾一下晚星。我去看看父亲,尽快回来。”他拿出手机,飞快地给林晚星发了一条信息:
「晚星,先跟他们待会儿,吃住不会差。别担心,我安排好阿爸那边,立刻来接你。等我。」
林晚星感觉到包里的手机震动,看到屏幕上简短信息,再对上王鸿飞那看似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神,心中的不安稍稍平复,却也升起一丝莫名的寒意。她抿了抿唇,最终在张美娟和婷婷热情且不容拒绝的挽留下,点了点头。
王鸿飞最后深深看了林晚星一眼,转身跟着王有力父子离开了包间。门关上瞬间,包间里只剩下郭经理志得意满的笑声、张美娟和婷婷刻意营造的热络,以及林晚星独自面对这浮华盛宴的、格格不入的沉默。
窗外,竹林在傍晚的阳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山风似乎也停滞了,空气闷热得令人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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