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夜班的实习护士王安山，眼皮沉得像糊了两斤黏糊糊的糯米糕，一夜未睡的困倦沉重地压下来。他正琢磨找个角落眯一会儿，科里护士长就风风火火地进来：所有医护，立刻到会议室集合！省里来的热带病专家临时加开一场讲座，谁也不准缺席！
补觉计划彻底泡汤。王安山蔫头耷脑地跟着人群挪进会议室，心里嘀咕：这专家来得可真不是时候。
计划总赶不上变化，尤其在医院。
会议室早已人满为患，连走廊都站满了人。郭经理亲自陪着一位看起来就很有学问的教授走进来，阵仗比迎接县领导还隆重。
王安山那点小抱怨瞬间被好奇取代——这得是多大的专家啊？
专家一开口，果然不是盖的。原本枯燥的病原体、传播途径、临床症状，被他讲得跟说书似的，深入浅出，妙趣横生。王安山越听越精神，腰板不自觉挺直，困意早抛到九霄云外，只觉得脑子里哐哐哐亮起好多小灯泡——原来是这样！还能这么治！
知识一旦活起来，就像暗室里突然开了灯
讲座结束，专家没歇着，直奔病房，亲自查看依旧虚弱的王大力，尤其仔细检查他身上那些不起眼的擦伤痕迹，边看边和本地医生低声交流，频频点头。
紧接着是王大力的发热疑难病例讨论。主治医师汇报病史时有些底气不足，毕竟之前差点误诊。轮到专家发言，他依旧是谈笑风生的样子，却三言两语就拨云见日，把凶险的病情抽丝剥茧，分析得清清楚楚。
“蜱虫是个小坏蛋，但它带来的麻烦可不小，”专家甚至还开了个小玩笑，“好在啊，咱们现在对付它的武器也多得很。”
一套清晰精准的治疗方案随即出炉。卫生院领导眼睛发亮，底下医生护士纷纷埋头猛记，会议室里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和豁然开朗的兴奋感。
王安山激动得手心冒汗，感觉自己参与了一场了不起的救援。
事后，郭经理满面红光，以最高规格将专家送上车，话里话外都是对集团、对陈奥莉董事长的感激（“都是陈董关心基层医疗，我们只是跑跑腿”）。
专家满意于基层的重视和学术交流的顺畅，卫生院领导满意于解决了难题还长了脸，医护们高兴于学到了真东西、病人转危为安。
皆大欢喜。
趁着间隙，王安山溜到王鸿飞身边，再也按捺不住，唾沫横飞地讲起来：“哥！你没看见！那专家太神了！讲得那叫一个好！郭经理亲自送来的，阵仗可大了！说是晚星姐一个电话打过去，郭经理立马就拍板，‘接专家这种小事包在我身上，林小姐你放心！’啧啧，这效率……”
他说得眉飞色舞，没注意到王鸿飞脸上那复杂交织的神情。
王鸿飞听着，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一股真切的感激首先涌上来——父亲得救了，这是实实在在的恩情，源于沈恪一个电话。
但这感激很快被另一种更尖锐的情绪刺穿：那是混合着妒忌和不甘的酸涩。沈恪远在千里之外，动动嘴皮子，就能调动他王鸿飞在山里跑断腿都请不来的资源。
这种举重若轻的能力，像一面镜子，照出他自己的无力。
感激和妒忌并不矛盾，它们常常是双生的影子。人最怕的，就是被比较，尤其是和那个你不想输的人。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开始算计：沈恪这条人脉，能量不小，以后或许……能用得上？这个念头让他感到一丝卑劣，却又无法抑制。
然而，所有这些思绪，最终都汇聚成一个沉甸甸的担忧，压得他心头一紧：晚星……她如今知道了沈恪有这般本事，会不会更加依赖他，更加不受控制地朝他靠近？
王安山还在兴奋地描述专家如何风趣，郭经理如何客气。王鸿飞面上维持着平静，甚至挤出一丝附和的笑，嘴里应着“是啊，这次真是多亏了沈医生和晚星”，手指却在身侧悄悄蜷缩了起来。
窗外，阳光正好，山里的一切仿佛都透着雨过天晴的清新爽朗。只有王鸿飞自己知道，他心里的天气，才刚刚转阴。
而他此刻复杂心绪的另一位主角林晚星，正身处深森林木业分公司办公室，被奉为上宾。
森森木业云岭分公司——深森林业清溪分公司顶楼，别有洞天。
一间古色古香的茶室静立于经理办公室旁，仿佛将外界的喧嚣与山区的尘土彻底隔绝。紫檀木茶桌温润生光，一套精美的白瓷茶具陈列其上，角落里一尊小巧的香炉吐出袅袅青烟，暗香浮动。
婷婷，郭经理的表侄女，一身素雅旗袍，动作行云流水，正为客人演示茶艺。温杯烫盏，手法轻柔精准，一边操作，一边用吴侬软语般的声调轻声讲解：“林小姐，我们先试这款今年的明前白茶，清淡甘甜，最适合润喉静心。”
林晚星坐在黄花梨木的官帽椅上，看着婷婷手腕翻转，茶水如银线注入杯中，香气清雅扑鼻。她学着样子端起小杯，轻轻啜饮，确实口舌生津。
郭经理志得意满地呷了一口茶，笑道：“晚星啊，专家已经圆满送走了，王师傅那边你放心，用了新方案，情况稳定多了。这点小事，办得还顺利吧？”他语气轻松，亲自接送专家又可以在陈奥莉董事长那儿多一件可以邀功的事。
旁边的郭经理夫人张美娟——酒店大堂经理出身，说话如同裹了蜜——立刻接话，笑靥如花：“可不是嘛！我们老郭办事，林小姐你放一百个心！咱们深森林业在清溪可是这个！”她悄悄竖了下大拇指，“陈董领导有方，老郭他们也是铆足了劲干事，年年业绩飘红！说起来，林小姐和陈董真是亲如母女，这气质一脉相承的优雅……”
林晚星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只能弯着眼睛笑，适时送上高帽：“是郭经理和嫂子太照顾我了。”
几巡茶过，从白茶换到醇厚的正山小种，气氛越发融洽。郭经理谈兴更浓，起身道：“晚星，难得你来，我带你去看看咱们公司的企业文化室，了解一下我们深森清溪分公司的发展历程！”
文化室里窗明几净，墙上挂满了大幅照片和荣誉证书。郭经理如数家珍，指着最早期的照片：“看，这是我们最初创业的地方，那时候条件艰苦啊……”
他的手指移到一张稍大的合影上：“这是我们的奠基人，董怀深董事长，可惜啊……”他语气略带唏嘘。
林晚星的目光随之望去，照片上的男子儒雅含笑。她猛地想起初到陈奥莉家时，自己曾冒失地问起“董叔叔”，却被陈奥莉淡淡岔开话题的尴尬场景。原来，那时董叔叔已然过世。她脸上微微发热，有些不自在，心里暗骂自己当初的唐突。
郭经理没留意她的细微变化，又指向旁边一张巨幅彩照，语气激昂了几分：“这是咱们公司正式成立那天，董怀深董事长和夫人，也就是现在的陈董，一起剪彩的照片！那可是历史性的时刻！”
照片上的陈奥莉相对年轻，穿着当时流行的套装，笑容端庄，但眉宇间尚未修炼出如今那般逼人的精致和强大气场。更像是一位能干又漂亮的企业家夫人。
就在这一瞬间，林晚星的视线猛地定格在那张脸上——昨夜卫生院昏暗灯光下，那本泛黄相册里抱着婴孩的年轻女子，与眼前照片上剪彩的“陈奥莉”的脸，完美地重合了！
她感到指尖微微发凉，呼吸有一刹那的凝滞，但随即强迫自己放松下来。脑子里像有惊雷炸开，无数碎片瞬间拼凑：王鸿飞欲言又止的试探、陈奥莉对红水乡的回避、郭经理刻意的阻拦……所有疑点都有了合理的解释！
“林小姐？”婷婷注意到她的出神，关切地问道。
林晚星迅速回神，唇角弯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声音平稳自然：“这张老照片特别有意义，能拍下来留个纪念吗？以后也能跟人说说深森的创业故事。”
郭经理大手一挥：“拍！随便拍！”
她举起手机，指尖稳定地对准照片，连续按下快门。然后状似自然地低下头操作手机，将最清晰的一张特写发给了王鸿飞。
几乎是同时，她又补发了两条信息： 「叔叔那边怎么样了？」
「想起你昨天给我看的照片，这是我今天要给你看的照片。其他话见面说。」
做完这一切，她将手机收回包里，手心微微出汗。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随意，甚至带点小女孩的好奇，转向郭经理：“郭经理，清溪这边真人杰地灵，公司发展这么好，文化底蕴肯定也很深吧？我听说……红水乡那边好像有什么挺特别的特色文化？”
郭经理正沉浸在展示企业辉煌历史的自豪里，闻言脱口而出：“那自然是有！我们红水乡的花灯和彩烛，那可是申报了非物……”
话没说完，他脸色猛地一僵，瞬间意识到了什么，后面那个“质文化遗产”的“遗”字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懊悔——陈董千叮万嘱要减少林晚星和王鸿飞老家那边的接触！
林晚星心中冷笑，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惊喜：“真的吗？非物质文化遗产？那一定很有意思！郭经理，方不方便……”
“哎呀林小姐！”一旁的婷婷立刻心领神会，笑吟吟地、无比自然地接过了话头，声音清脆得像黄鹂鸟，“村里刚遭了灾，路都不好走呢，乱糟糟的有什么好看呀。您要是对花灯彩烛感兴趣，那可巧了，咱们清溪市博物馆里就有一个特别大的专题展厅，展品又全又漂亮，灯光打得也好，拍照可出片了！比去村里方便多啦！”
婷婷笑得毫无破绽，热情周到。
林晚星看着她和郭经理瞬间同步的、略显紧张的笑容，从善如流地点头，眉眼弯弯：“是吗？那太好了，就去博物馆看看！”
返回茶室里，茶香依旧馥郁，气氛似乎重回之前的轻松融洽。只是某些人的心情，已然经历了另一场无声的海啸。
茶还是那盏茶，但喝茶的人，心境已全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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