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缓缓停靠在宁州站，人声和广播声取代了车轮的节奏。
林晚星跟在沈恪身后下火车，一夜颠簸加上凌晨的情绪波动，让她脸色苍白，像只被雨打蔫了的小蘑菇。沈恪自然地接过她的行李箱，目光扫过她的侧脸，带着不易察觉的关切。
刚过闸机，一个清亮又不耐烦的声音响起：
“林怼怼！这儿！属蜗牛的嘛，你？”
董屿白穿着亮色t恤，头发新修剪过，帅气又扎眼，靠在接站口的栏杆上，冲她扬下巴。他脸上一副“小爷我等了很久你赶紧感恩戴德”的表情，看到林晚星身后一步之遥的沈恪时，瞬间凝固，露出惊讶和……警惕。
“怎么是你？王鸿飞呢？”
林晚星还没开口，沈恪已上前半步，从容伸出手：“屿白，又见面了。正式介绍一下，我是沈恪。”自我介绍清晰而正式，与之前在机场、电影院略显匆忙的照面截然不同，“晚星朋友临时有事，我正好同行。”
董屿白愣了一下，下意识伸手跟他握了握。
沈恪的握手力度适中，一触即分，既显礼貌又不失分寸。
可董屿白心里那点因为沈梦梦而生的、模糊的敌意却冒了头。他收回手，插进外套口袋，立刻摆出了那副惯有的、吊儿郎当的少爷模样，语气也漫不经心：“哦~沈医生啊，记得记得。劳您大驾还送她回来，谢了啊。”
这话听着像道谢，实则透着“没你什么事了可以走了”的疏离感。
少年的敌意，像夏日的雷阵雨，来得直接，去得也快。
林晚星又想起昨晚那个该死的“彩蛋”视频，一股火气混合着巨大的窘迫直冲头顶。她瞪了董屿白一眼，用眼神传递：回头算账。却对沈恪挤出微笑，“沈恪哥，谢谢你的照顾，送我回来。那……我就先跟他走了？”她只想快点回到住处，吃药。
“好，回去好好休息。”沈恪点头，目光温和地落在她缺乏血色的脸上，
林晚星几乎是小跑着冲向董屿白的跑车。
董屿白冲沈恪挥挥手跟上，算是告别，嘴里不停：“哎，你昨天怎么回事？反应那么大？不就是个嘴巴意外碰一下的视频嘛！，哥们儿跟你开玩笑的，特意来接你给你赔罪！带你去个好地方，宁州顶级富二代的聚会，算给你接风……”
他完全没注意到林晚星的疲惫。
沈恪站在原地，看着林晚星低着头，几乎是被董屿白半推半哄地塞进车里。跑车发出嚣张的轰鸣，汇入车流，很快消失在前方路口。
喧嚣的人潮中，沈恪温和的表情渐渐收敛，眉心蹙起。董屿白那种咋咋呼呼、完全没察觉到她状态不对的劲儿，让他无法放心。那种所谓的“富二代聚会”，嘈杂混乱，对于刚刚经历情绪波动、急需安静休息的她来说，绝非好去处。
他抬手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他拉开车门坐进后排，目光锁定前方显眼的跑车，声音冷静果断，“跟上前面那辆亮蓝色的跑车，开稳一点，别被发现。”
出租车司机愣了一下，从后视镜里看了眼身后气质卓然、眼神坚定的男人，踩下了油门。
宁州近郊，一处隐匿在森森绿意中的现代主义建筑群灯火通明。流线型的屋顶、大片落地玻璃、精心布置的光影艺术装置，无声诉说着主人的财力和品味。
这里是展家的私人艺术会所“云境”，寻常人连门廊都摸不着。
董屿白的越野车粗暴地碾过精心修剪的草坪边缘，一个甩尾停在了主建筑前。
“到了！”董屿白跳下车，绕到副驾，拉开门，语气带着点哄劝和炫耀，“星星同志，准备好见识一下宁州纨绔子弟的腐朽生活了吗？保证有趣！”
林晚星下车，脚步发软。连日奔波和身体不适，脸色微微发白。她深吸了一口带着草木清香的凉爽空气，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她穿着简单的白色棉质t恤和浅蓝色牛仔裤，脚上小白鞋有点沾灰，长发随意扎成马尾，几缕碎发贴在额角，风尘仆仆，与周围光鲜亮丽的环境格格不入。无需华服，她本身就如一颗未经雕琢的水晶，折射着自己的光。
她没理会董屿白的插科打诨，目光扫过眼前极具设计感的建筑，微微蹙眉：“这就是你说的……高端社交？”
“开开眼嘛！”董屿揽着她的肩膀往里走，“交交朋友，总比跟王鸿飞那种……”他顿了一下，把“阴郁分子”咽了回去，“……咳，放松点！”
主厅冷气十足。空气里弥漫着香氛和酒气。一群衣着光鲜的年轻人聚在一起谈笑风生。或端着酒杯低声私语，或围着一幅抽象画作评头论足，或懒散地陷在价格不菲的沙发里。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一切都精致得像时尚杂志的内页。
中心人物无疑是那个倚在吧台边的青年——展星河。他穿着一身剪裁完美的深蓝色休闲西装，没打领带，衬衫领口随意解开两颗扣子，手腕上低调的铂金腕表折射出细碎光芒。他容貌极盛，带有攻击性的英俊，眉眼间世家子弟特有的、漫不经心的倨傲，仿佛世间万物皆可睥睨。他正听着旁边一个穿着小礼服的女孩说着什么，嘴角噙着丝淡笑，眼神却有些游离，直到目光捕捉到闯进来的董屿白和林晚星。
他的视线在林晚星身上停顿了两秒，从那不入流的小白鞋扫到略显疲惫却清亮逼人的眼睛，眉梢微挑了。哪来的灰姑娘？走错片场了？
“哟，稀客啊，小白。”展星河带着懒洋洋的调侃，打了招呼，目光落在林晚星身上，“这位是？”
董屿白像是没察觉到他的审视，笑着介绍：“星河哥！我发小，林晚星！云港来的，“明筑设计”林总的掌上明珠！”
“林晚星？”展星河重复了一遍，语气平淡，像是在记忆库里搜索无果，“云港林家？明筑设计？”他微微侧头，像是询问旁人，又像是自问，“没怎么听说过。最近有什么新锐设计公司叫这个吗？”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貌似平静的湖面。
旁边穿着粉衬衫、端着香槟的男生立刻接话，语气夸张：“明筑？哦——我想起来了！云港……搞家装和小区规划的？我们家前年在云港那个度假村项目，好像跟他们接触过？规模……还行吧？”他拖长了调子，里面的轻蔑不言而喻。
另一个穿着吊带长裙、妆容精致的女孩掩嘴轻笑，声音甜得发腻：“哎呀，想起来了！上次那个慈善晚宴，好像见过林太太？挺……热情的一个人，就是跟李太太聊珠宝保养的时候，有点……接不上话呢。”她巧妙地在“热情”和“接不上话”上加了重音，暗示着黎曼在社交场上的窘迫和不合时宜。
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在拼凑信息，实则句句带刺，将“明筑设计”定位在一个“不上不下”、“勉强够到门槛”、“主母还上不得台面”的尴尬位置。气氛微妙地变得有些粘稠，带着看热闹的审视。
若是寻常女孩，此刻怕是早已面红耳赤，无地自容。
林晚星只是安静听着，疲惫感被某种锐利的东西取代。她等那些声音落下，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粉衬衫男生，声音清晰，礼貌地请教：
“这位先生说的度假村项目，是云麓山那个吗？我记得当时最终中标的是北京的一家景观设计院，因为他们在生态保育方面有专利技术。明筑当时参与的是前期概念竞标，主打的是文化融合设计，虽然没中标，但方案后来被采纳了一部分用在商业街区的设计上。看来您家对这个项目后期跟进得很详细？”
粉衬衫男生噎了一下，他哪里知道什么具体细节，只是随口踩一下显摆自家实力而已。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林晚星又转向吊带裙女孩，唇角弯起，眼神淡淡：“谢谢您关心我继母。她确实比较喜欢和人交流，可能不像有些资深收藏家，更能聊得深奥。李太太上次戴的那套翡翠，颜色和水头确实顶级，只是搭配的铂金扣头稍微厚重了点，压住了翡翠的灵秀，若是用更纤细的k金拉丝工艺，应该更显韵味。您觉得呢？”
吊带裙女孩脸上的笑容僵住了。她只是随口嘲讽黎曼，哪懂什么翡翠扣头工艺？被这么一反问，顿时哑火。
众人：“……”
这姑娘……嘴皮子利索得有点吓人啊？而且怎么还懂翡翠？
董屿白在旁边看得目瞪口呆，差点想鼓掌，用胳膊肘撞了一下林晚星，压低声音：“卧槽！林怼怼！你什么时候连翡翠都懂了？”
林晚星面不改色，同样小声回：“以前看过《时尚珠宝》年度合集，没看懂。就是瞎蒙的，气势不能输。”有时候，唬人也是一种才华。
这时，有人想把火力引向董屿白，一个声音慢悠悠响起：“说起来，小白，你哥最近怎么样？还在森森当他的‘形象大使’？听说陈董事长最近又投了个新厂，完全没经过你哥那边？啧，这母子俩……”
这话里的意味更深了，直接点破了董屿默被架空、母子不和的现状。
董屿白脸色瞬间沉了下来，刚要开口，林晚星却抢先一步，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维护：
“森森木业的主营业务是木材供应和加工，深耕行业多年，资源和技术壁垒很高。屿默哥负责的战略合作部，对接的是高端品牌，需要的是精准度和长期关系维护，和快速扩张的生产线本就是不同维度的工作。陈阿姨雷厉风行，屿默哥稳扎稳打，母子搭配，优势互补，不是很正常吗？难道非要事事汇报，才算有权？”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刚才说话的人，轻轻补了一句：“而且，讨论别人家的内部事，也不符合社交礼仪。”
一番话，既抬了森森木业的专业性，解释了董屿默工作的价值，暗讽了提问者多管闲事，最后还扣了顶“不懂礼仪”的帽子。
全场静默了一瞬。
所有人都重新打量起这个穿着朴素、看似不起眼的女孩。她站在那里，身姿挺拔，眼神清亮，不卑不亢，逻辑清晰，句句点到要害，还能顺手给你挖个坑。
这哪里是什么误入的小白花？这分明是带着软刺的玫瑰！
展星河脸上的漫不经心终于彻底褪去。他放下酒杯，身体微微站直，目光落在林晚星身上，带上了真正的审视和浓厚的兴趣。他原本以为只是个需要敲打一下才能认清位置的小角色，没想到……
有点意思。
他低笑了一声，打破了寂静。那笑声不再带有之前的轻慢，反而多了点玩味和欣赏。
“林小姐，是吧？”他走上前几步，停在林晚星面前，微微俯身，目光与她平视，那双过于漂亮的桃花眼里闪烁着探究的光，“口才很好，见识也不错。小白这次确实带来了个‘惊喜’。”
他伸出手，语气变得正式而……友好：“展星河。欢迎来到云境。刚才……小朋友不会说话，别介意。”
他这话一出，等于直接定了调子。周围原本轻视的目光，瞬间变得复杂，多了谨慎和打量。
林晚星看着眼前这只骨节分明、一看就养尊处优的手，又抬眼看了看展星河那双看不出真实情绪的眼睛，心里松了口气，知道第一关算是过了。她压下身体的不适，尽量自然地伸出手：“展少客气了。”
董屿白得意洋洋：“怎么样星河哥？我发小不是一般人！”
展星河挑眉，唇角勾起一个意味深长的弧度：“确实……有趣。”他顿了顿，声音压些，带着不容置疑，“希望接下来，能和林小姐……多多交流。”
这时，林晚星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头晕目眩，脸色苍白，额角渗出细汗。
糟糕，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来了。
她强撑着站稳，勉强回道：“谢谢展少，我有点累，先回去休息……”
展星河看着她明显不适的样子，皱眉：“不舒服？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了，”林晚星赶紧拒绝，“屿白送我就行。”
董屿白也看出她不对劲了，连忙点头：“对，星河哥，我们先撤了！”
林晚星强撑着走出的大厅。回到车上，她才彻底松懈下来，瘫在座椅里，长长吁出一口气。
身后有人小声嘀咕：“展少还挺给她面子？”
另一个人轻笑：“星河是不是对她有意思？”
展星河听着身后的议论，抿了一口香槟，目光望着林晚星离开的方向，似笑非笑，淡淡道：“有意思的是她。她跟我们，不太一样……”
“哪儿不一样？牙尖嘴利？”
“不是，”展星河轻轻摇头，“是……活得……真。”他顿了顿，像是自言自语，“不过，这个圈子，最不需要的就是‘真’。”
真，是这个浮华世界最奢侈的叛逆。
董屿白一边发动车子，一边心有余悸又兴奋不已：“星星啊！你刚才简直是大杀四方！帅炸了！你没看那帮人的脸色！哈哈哈哈！以后看谁敢小瞧你！”
林晚星闭着眼，有气无力地摆摆手：“别贫了……快送我回家……我累了……”
“好嘞！”董屿白一脚油门，越野车吼叫着驶离了这片精致的牢笼。
“那你觉得这圈子怎么样？展星河最后好像还挺欣赏你。”
“不怎么样。”林晚星睁开眼，看向窗外飞逝的街景，“一个个戴着面具说话，累得慌。我也不觉得他那是欣赏，顶多是觉得新鲜，像看一只误入狼窝的小白羊。”
董屿白噗嗤笑出声：“你？小白羊？你刚才那战斗力，明明是披着羊皮的狼！”
“去你的！”林晚星也笑了，随即认真道，“说真的，小白，我觉得你也不像他们。干嘛非要往里凑？”
董屿白沉默了几秒，手指无意识敲着方向盘：“生下来就在这儿了呗。有时候也觉得没劲，但……好像大家都这样。”他侧过头，很快又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样子，“不过今天看你这么一闹，是挺爽的！以后不想去就不去，小爷我带你去别处玩！”
“这还差不多。”林晚星点点头，随即像是想起什么，侧过脸看他，带着点狡黠的笑意，“不过话说回来，小白，我瞎蒙的，好像你也信了。”
“蒙？蒙什么？”董屿白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你哥公司的事啊。”林晚星眨眨眼，“森森木业战略合作部具体干嘛的，我哪知道？还有你妈投新厂的事，我更不可能知道内情啊。”
董屿白猛地一打方向盘，差点把车开进绿化带，他惊愕地扭头：“我靠！你不知道？！那你刚才说得头头是道，跟真的一样？！我都信了！”
林晚星被他夸张的反应逗乐了，重新靠回椅背，语气轻松：“废话，我当然不知道。但你看看在座那些人，除了展星河看起来有点分量，其他几个，包括那个粉衬衫和吊带裙，看起来不都跟你差不多大？估计大学都没毕业呢，谁真懂公司里那些具体业务和权力划分？”
她顿了顿，模仿着刚才那些人故作高深的语气：“在这种场合，谁说话更肯定、姿态摆得更像那么回事，谁就显得‘懂’。反正大家都不懂，谁先露怯谁就输。我不过是比他们装得更像一点罢了。”
董屿白愣了几秒，随即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大笑，用力拍了下方向盘：“高啊！林怼怼！实在是高！合着你是在跟他们玩‘看谁更像霸总’啊？我还以为你偷偷进修mbA了！收下我的膝盖！佩服佩服！”
林晚星重新闭上眼睛，小声嘀咕。“还是跟鸿飞哥待着轻松点……”
董屿白撇撇嘴，没接话，只是默默打开了车载音响，舒缓的轻音乐流淌出来。
与此同时，马路对面，“云镜”会所流光溢彩的倒影在落地窗上蜿蜒流淌。
咖啡馆角落里，沈恪面前那杯黑咖啡早已凉透，深色的液面没有一丝涟漪。他安静的坐着，像一尊融入背景的雕塑，目光始终没离开对面那扇气派的大门。
直到那辆显眼的亮蓝色越野车引擎轰鸣着，驶离停车区，副驾驶车窗里，那个扎着马尾、侧脸略显疲惫的熟悉身影安全无虞地靠在座椅里，他紧绷的肩线才松弛下来。
他指尖在微凉的杯壁上轻轻一点，吁出一口气，像是完成了一场无声地守护任务。
没有上前打扰，没有电话追问。
他只是站起身，拎起身边那个陪伴他一路的行李箱，悄无声息地融入咖啡馆外宁州的夜色里。身影挺拔，步履平缓，仿佛只是恰好路过，喝完了一杯咖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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