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茶舍。
包间里飘着轻柔的古筝曲,但仔细听,某个音符偶尔会走调,发出一丝不和谐的涩音,像是完美表象下悄悄裂开的一道缝。
林国栋点了一壶价格不菲的陈年普洱。茶汤红浓透亮,但喝下去却带着一股化不开的陈腐味,就像这个家,看着光鲜,内里早就变了质。
黎曼把一碟精致的点心推到桌子对面,脸上挂着得体温婉的笑。他们刚低声嘀咕完王鸿飞怎么还没到,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没想到,来的是林晚星。
她穿了件柔软的米白色短袖衫,样子乖巧安静,就像真的只是来喝个家常下午茶。林国栋和黎曼的表情瞬间闪过惊讶和措手不及,但很快就被过分热情的笑容盖了过去。
“晚晚?”林国栋放下茶壶,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惊喜,好像只是意外女儿来了,而不是她不请自来。“怎么是你?快过来坐。我们正等你鸿飞哥聊点事呢。”他特意加重了“鸿飞哥”和“事”,划清界限,暗示这跟她没关系。
黎曼立刻站起来,亲热地拉林晚星坐下:“就是呀,正说着呢。外面热吧?喝口茶润润。”她把刚倒好的茶推过去,关怀备至。
林晚星顺从地坐下,双手捧着温热的茶杯,睫毛低垂,显得特别柔顺:“谢谢黎姨。鸿飞哥临时有事,我想着你们特意来宁州,总不能白跑一趟,我就自己过来了。”她抬起眼,眼神清澈,带着点依赖,“你们……不会生我的气吧?”
“怎么会生你气,傻孩子。”林国栋笑起来,眼角挤出几道纹路,显得很慈爱,“你能来,爸爸高兴还来不及。”他语气温和,但眼神深处有一丝审视的光飞快掠过。
黎曼笑着接话,手指却无意识地捏紧了丝巾角:“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们呀,主要是听说你前几天去见舅舅了?他身体还好吗?退下来清闲了,没给你添麻烦吧?”问得像是家常关心,自然地把话题引向核心。
“舅舅挺好的,就是特别惦记我。”林晚星小口喝着茶,语气轻软,像聊家常,“他怕我一个人在宁州不习惯,问了我好多事。”她放下杯子,目光纯净地看向林国栋,“爸,舅舅还问起你呢,问你身体好不好,公司顺不顺利。”
林国栋脸上的肌肉几不可见地绷紧了一瞬,随即笑得更宽和:“劳他惦记,都好,都好。”他拿起壶给女儿添水,装作随意地问:“你舅舅……就没跟你说点别的?比如,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说了呀。”林晚星回答得轻快,好像完全没心机。
她把舅舅提议出国或改志愿的事全说了。接着,从身旁的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
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先把它轻轻放在桌上,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对面——林国栋添水的动作慢了半拍,黎曼嘴角的弧度微微僵住。那一刻的寂静被拉得无比漫长。
然后,她才不紧不慢地打开文件夹,从里面取出的不是照片,而是一张薄薄的纸。
当她把那张“悔过书”的复印件轻轻放在桌上时,包间里那层温情的假象一下子被撕碎了。
正好这时,背景里的古筝曲又一个音走调了,发出一声尖锐的涩音,像根针扎破了凝固的空气。
空气彻底僵住了。
黎曼脸上的笑像瓷器一样裂开细纹,她几乎要伸手去拿,又硬生生忍住。林国栋添茶的手停住了。
目光碰到纸上的内容时,他那双稳如泰山的手微不可察地抖了一下,壶嘴溢出一滴滚烫的茶水砸在茶盘上。他瞳孔猛地一缩,呼吸都顿了一秒。但下一秒,所有失控的迹象都被强行压住。茶水精准倒入杯中,一滴没洒,可他盯着那张纸的眼神已经彻底变了,所有慈爱温情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冰冷的凝重。
林晚星垂下眼,看见自己杯里红浓的茶汤正映出父亲此刻扭曲的倒影。那股一直散不掉的陈腐气,好像在这一刻变得更浓,呛得人喘不过气。
林晚星却像完全没察觉气氛突变,指尖点着纸上那行没被遮住的承诺,语气甚至带着点天真好奇:“爸,黎姨,我就是有点不明白……当年到底出了什么事,需要你们这么正式地……写保证书啊?”她轻轻巧巧用了“书面”两个字。
沉默。压得人喘不过气的沉默。
茶香还在,却盖不住底下汹涌的暗流。
过了好久,林国栋慢慢放下茶壶,发出轻微一响。他再开口时,声音低哑了许多,带着一种沉重的、试图扮演好父亲的疲惫:“晚晚……”他伸出手,好像想拍拍女儿的手背,最后却只落在桌面上,“有些事,是爸妈不对……过去太久了,提起来谁都难受。你相信爸爸,别追究了,行不行?我们以后一定好好补偿你。”
他的话充满感情,几乎是恳求,眼里带着真实的痛色。黎曼也适时地红了眼眶,别过头用纸巾轻轻按了按眼角。
这一刻,父女温情和过往伤痕诡异交织。
林晚星看着父亲眼里那抹罕见的、像是真实的痛苦,心脏像被冰冷的手攥紧,闷闷地疼。她沉默了几秒,长睫毛垂下,掩去所有情绪。
她感到冰冷的麻木从指尖蔓延,舌根泛起比普洱茶更苦的涩。有些伤口,哪怕岁月覆盖,底下依旧是不见天日的溃烂。
再抬眼时,她又恢复了那种柔和乖巧的神情,慢慢把复印件收回来,轻声说:“好吧……不提了。”
包间里出现片刻诡异的平和,古筝声继续流淌。林国栋拿起壶,亲自给林晚星续上那杯深色的普洱,动作稳得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晚晚,”他开口,声音是一种精心算计后的温和,带着沉痛的疲惫,“你是爸爸唯一的女儿了。林家的一切,将来都是你的。爸爸只是希望……所有不好的都过去,我们一家人,好好在一起。”
这话几乎是赤裸裸的利益捆绑和情感绑架,糖衣裹着控制的核心。
林晚星捧着父亲亲手斟满的、过于浓郁的茶,没喝。她抬起眼,目光清澈得像溪流,却能照出最深潭底的阴影。
“爸爸,”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充满依赖和一丝怯生生的试探,“如果……如果我以后想出国读书,去看看哥哥……你会不会就不要我了?”
“哥哥”这个词,让林国栋倒茶的手猛地一抖,一滴深色茶汁溅上雪白桌布,迅速晕开一团污渍。他的脸色瞬间沉下去,不是暴怒,而是一种极其冰冷的、被戳中最痛处的阴鸷。他沉默了,那沉默不再有之前的“疲惫”,而是充满压迫感,像巨石压在每个人胸口。
黎曼眼底却几乎要溢出笑来。她赶紧低头,用长指甲狠狠掐了自己掌心一下,才勉强维持住那副心疼又嗔怪的表情。
“哐”一声响,林国栋把茶壶重重放回茶盘。
“晚星,你看你,说什么傻话!你爸爸为你付出了多少?你怎么能想着走?他年纪大了,最需要你在身边。你这么说,不是拿刀戳他心吗?”
她句句像是在责备林晚星不懂事,实则字字都在林国栋的怒火上浇油,把“林晚星想走”的念头死死钉进他脑子,还打上“不孝”和“背叛”的标签。
林晚星像是被黎曼的话刺伤了,瑟缩了一下,目光却依然固执地锁着沉默的父亲,像个非要答案的孩子。她轻轻地、带着哭腔问出第二个问题:
“那……在你和哥哥之间,我是不是……从来只能选一个?”
“哐”一声轻响,林国栋把茶壶重重放回茶盘。他没看任何人,只盯着桌上那团污渍,下颌线绷得像刀。这次的沉默充满了山雨欲来的危险。血缘是斩不断的,但爱不是。
黎曼吓得不敢出声了,这次是真的。
死寂笼罩了一切,只有那走调的古筝还在不合时宜地响。
几秒后,林晚星眼中的水光和依赖感像退潮一样迅速消失。
她的目光在父亲紧绷的、拒绝回应的侧脸和黎曼惊惶的脸上停留了片刻,像在进行最后一次检索和确认——却找不到任何她期望的东西。
她寻找的不过是一个父亲的影子,却只看到一座名为“家族”的碑。随即,脸上浮现出冰冷的、彻底的了悟。
她慢慢站起身,拿过自己的包,目光扫过父亲紧绷的侧脸和黎曼的惊慌。
“我知道了。”三个字,平静无波,却像最终判决。
然后,她转身走向门口。
就在她握住门把手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半侧过身,脸上甚至又挂上一点刚才那种乖巧的、略带抱歉的笑:“哦,对了,爸,舅舅那天随口问起,说您当年是怎么找到鸿飞哥来照顾我的。他说要知道是哪位朋友介绍的,改天得专程去谢谢人家。可我什么都答不上。您还有印象吗?”
这问题,在她刚扔完两颗重磅炸弹并准备离开的背景下,显得特别随意,又特别突兀。一下子从情感战场跳到了一个看似不相关的细节上。
林国栋猛地抬头看她,眼神里的冰冷愤怒先是一愣,像是被拉进了遥远的回忆。他眉头微皱,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盘边,想了会儿,语气带着几分真切的恍惚,不是刻意回避:“这事……是有年头了。”
他顿了顿,像在努力拼凑记忆碎片,声音也缓和了些,没了之前的不耐:“那时你住院,我心里烦,约了几个熟朋友吃饭喝闷酒,喝多了,就念叨起你需要人陪,要性子稳、细心的。”
说到这儿,他微微摇头,眼里有点“岁月不饶人”的感慨,不是戒备:“具体哪个朋友接的话,我真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人说,他长期资助了个贫困生,模样周正,做事踏实,还懂照顾人,说或许能帮忙。后来就把鸿飞的信息递来了,我看了觉得合适,就定了。”
他摊摊手,语气无奈坦诚:“你知道,酒桌上的话,转头就忘。这些年公司的事、家里的事一堆,当年一起吃饭的是谁,那朋友具体是谁,早记不清了。不是刻意瞒,是真真切切……想不起来了。”
林晚星静静听着,目光落在父亲微微泛红的眼角——那不是装的疲惫,是被岁月磨掉了具体记忆的真实痕迹。
她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是刻意回避,是时光冲刷后,寻常琐事在记忆里留下的模糊印记。
她笑了笑,没再说别的,拉开门走了出去。
门在她身后合上,彻底隔绝了里面那个充满陈腐茶香、破碎琴音和汹涌暗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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