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投的群山,在乾隆年间的这个深秋,沉重得如同浸透了墨汁。铁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苍郁的林冠之上,仿佛随时会不堪重负,将积蓄已久的寒意和湿气倾泻而下。噶哈巫部族的小寨子,就蜷缩在这片巨大阴影的褶皱里。寨子中央那棵虬结盘绕、不知年岁的巨大老榕树下,篝火在湿冷的空气中艰难地跳跃着,火舌舔舐着上方悬挂的一串串兽骨与风干的草药,发出噼啪的轻响,飘散出混合着松脂、艾草和一丝若有若无腥气的烟雾。寨子里异常寂静,只有火声和风掠过林梢的低沉呜咽。族人们围着火堆,脸上是挥之不去的阴霾,眼神空洞,透着一种被无形重锤反复敲打后的麻木与惊惶。
瘟疫,像一只从地狱最深处伸出的冰冷鬼爪,已经紧紧攥住了这个与世隔绝的山寨。它无声地蔓延,带走了一个又一个鲜活的生命。起初是咳嗽,低热,接着是皮肤上浮现诡异的紫黑色斑点,最后在持续的高烧和剧烈的咳血中痛苦地走向终结。恐惧比病气散播得更快,压得整个寨子喘不过气。空气中弥漫着死亡腐朽的气息,混合着绝望的咸涩。
寨子边缘,一座用巨大页岩和粗壮原木垒砌的石屋,是萨满婆婆乌玛的家。此刻,石屋中央的地面上,用洁白的溪石和赭石粉末画着一个繁复的圆阵,几盏小小的兽油灯在圆阵的几个关键节点上幽幽燃烧,火苗细弱,却异常稳定。乌玛婆婆盘坐在圆阵中心,她枯瘦如老树根的手紧紧握着一柄镶嵌着黑曜石和奇异鸟羽的古老法杖,杖身雕刻的符文在昏暗光线下流转着微弱的幽光。她布满深刻皱纹的脸颊上涂抹着驱邪的油彩,紧闭着双眼,干瘪的嘴唇无声而快速地翕动,发出只有她自己能懂的、低沉如地底涌动的咒言。一股无形的力量在石屋中凝聚、盘旋,与外界沉甸甸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
萨摩亚就跪坐在圆阵之外,紧挨着门口。她只有十六岁,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里,却过早地沉淀了远超年龄的幽邃与一种近乎灼热的专注。她穿着染成深蓝色的麻布衣裙,乌黑的长发编成粗辫垂在胸前,几缕碎发被汗水黏在光洁饱满的额头。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乌玛婆婆身上,更准确地说,是锁定在婆婆手中那柄法杖每一次细微的颤动,锁定在她念咒时喉间肌肉的每一次紧绷,锁定在圆阵中那些赭石粉末因某种力量牵引而产生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妙光晕流动。
屋外,一声凄厉的、不似人声的哀嚎陡然撕破了寨子的死寂,紧接着是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喊和压抑不住的呕吐声。又一个族人没能熬过去。
萨摩亚的身体猛地一颤,像被无形的鞭子狠狠抽了一下。她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瞬间攥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柔软的皮肉里,留下清晰的月牙痕。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猛地窜上来,直冲头顶,让她头皮发麻。她强迫自己收回望向门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婆婆身上,但那双深潭般的眼睛里,之前的专注已被一种翻涌的、名为“不甘”的暗流所取代。为什么?为什么祖灵赐予的草药、婆婆耗尽心力沟通的祖灵力量,都无法阻止这场可怖的收割?看着亲人一个个在痛苦中扭曲、消逝,而自己空有这份对“力量”的敏锐感知,却只能像个无用的摆设一样跪在这里……这念头像毒藤一样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带来窒息般的痛楚和一种隐隐的、带着血腥味的愤怒。
她下意识地、极其轻微地挪动了一下跪得发麻的双腿。就在这一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圆阵边缘一盏兽油灯的火焰极其诡异地跳动了一下。不是被风吹动的那种摇曳,而是火焰本身猛地向内一缩,颜色瞬间变得幽绿,如同坟冢间飘荡的磷火,仅仅持续了一刹那,又恢复了昏黄。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萨摩亚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猛地抬眼看向那盏灯,火焰依旧昏黄平稳。是错觉吗?她屏住呼吸,目光扫过其他几盏灯。没有异常。但刚才那抹幽绿,像一根冰冷的针,刺入了她的脑海深处。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转向乌玛婆婆身后,那个被一张古老、布满虫蛀孔洞的鹿皮遮盖着的角落。她知道那下面是什么——一个用整块阴沉木挖成的箱子,里面存放着部族历代萨满留下的手札,其中大部分是传承的草药、祈福、沟通祖灵的仪式,但……也有一小部分,被鹿皮包裹得严严实实,用秘法封印,上面刻着狰狞的、看一眼就让人心悸的禁忌符号。那是关于血、关于死亡、关于以极端代价换取强大力量,甚至……复生的秘术。
乌玛婆婆严厉地警告过她无数次,那是吞噬灵魂的深渊,是祖灵所唾弃的黑暗之路。萨摩亚也一直敬畏着。可此刻,那角落的阴影仿佛有了生命,如同活物般蠕动着,向她无声地呼唤。那抹幽绿的火焰幻影在她眼前挥之不去,耳边似乎有无数细碎、充满诱惑的低语响起,如同冰冷滑腻的蛇,缠绕着她的听觉神经:“看啊……看看那些无力的生命……看看你的族人……只有力量……真正强大的力量……才能抓住你想要抓住的一切……哪怕是……从死神手里夺回……”
“萨摩亚!” 乌玛婆婆低沉而疲惫的声音如同惊雷在她耳边炸响,瞬间驱散了那些幻听。婆婆不知何时已睁开了眼睛,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眸锐利如鹰隼,正穿透昏暗的光线,牢牢钉在萨摩亚脸上,带着一丝惊疑和深深的审视。法杖顶端的黑曜石,幽光一闪而逝。
萨摩亚浑身一僵,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慌忙低下头,掩饰住眼中来不及褪去的混乱与那丝被窥破心思的狼狈,用尽可能平稳的声音回答:“是,阿嬷,我在听。”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双手在宽大的衣袖下死死交握,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屋外,又一声濒死的呻吟传来,带着解脱般的悠长尾音,最终归于沉寂。雨,终于落了下来。豆大的雨点砸在厚厚的榕树叶上,砸在石屋的屋顶上,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如同天地在敲响沉重的丧钟。雨声越来越大,很快连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轰鸣,仿佛要将整个被死亡和绝望笼罩的山寨彻底冲刷、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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