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抽打着古老的排湾部落“达瓦兰”,仿佛天神震怒,要将这依偎在山褶里的聚落彻底抹去。茅草屋顶在狂风下呻吟,雨水如注,沿着藤蔓缠绕的木柱淌下,汇成浑浊的溪流,冲蚀着饱经风霜的石板路。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朽木的潮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令人不安的焦糊气息——那是祭坛上被雨水浇灭、徒留青烟的篝火残骸。
祭坛,部落的心脏,此刻被笼罩在一种近乎窒息的沉重里。几支惨白油脂浸透的松明火把,在风雨中疯狂摇曳,将围聚在坛下的人群身影拉扯得扭曲变形,如同鬼魅乱舞。一张张黧黑的面孔在微弱的光线下明灭不定,刻满了沟壑般的皱纹,眼神里交织着深不见底的恐惧、濒临绝境的麻木,以及一丝丝对巫祭哈鲁的绝望期盼。
哈鲁站在祭坛中央,他枯瘦的身影裹在一件沉重的、用染成深褐色的麻线与不知名鸟羽编织的祭袍中,袍子上用赭石和兽血绘满了扭曲的符号。雨水顺着他灰白纠结的长发流淌,汇入脸上深刻的沟壑。他手中紧握着一根顶端嵌着狰狞蛇头骨的法杖,蛇骨空洞的眼窝在火光映照下,仿佛正幽幽地凝视着下方每一个灵魂。
“祖灵震怒!山神闭目!”哈鲁的声音嘶哑,却穿透雨幕,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穿透力,每一个音节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族人的心上。他猛地将法杖顿在湿滑的石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蛇神‘古勒勒’!唯有平息他的怒火,甘霖才能再次浸润达瓦兰焦渴的土地!献上我们的虔诚!献上我们的血肉!”他的目光扫过人群,最终落在部落头目沧桑而紧绷的脸上,“献上……纯洁的‘新娘’!与蛇神结下血契!”
死寂。
只有风雨的咆哮,以及人们粗重压抑的呼吸。头目紧抿着干裂的嘴唇,喉咙滚动了一下,终究没能发出声音。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住每个人的心脏,越收越紧。与蛇神结亲?那传说中的恐怖存在,栖息在禁忌的“蛇盘岭”深处,鳞甲刀枪不入,毒雾能蚀骨销魂,他的新娘……与送入蛇口何异?
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人群边缘奋力挤了出来。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粗麻衣裳,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女初成的柔韧轮廓。她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和脖颈上,水珠沿着光洁的皮肤滚落。火光映亮了她清秀却异常坚定的脸庞,尤其那双眼睛,如同浸在寒潭中的黑曜石,澄澈、明亮,燃烧着一种近乎悲壮的火焰。是芭黛。
“我去!”芭黛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道惊雷,清晰地劈开了风雨和死寂。她挺直了背脊,目光无畏地迎上哈鲁那双深陷、仿佛燃烧着幽绿磷火的眼窝。“如果我的命能换来雨水,浇灌达瓦兰的田地,让老人不再饿死,让孩子不再哭泣……芭黛愿意!”
“芭黛!”一个苍老颤抖的声音响起,是她年迈的祖母,浑浊的泪水混着雨水流下,“回来!那是蛇窟!是死路!”
“奶奶,”芭黛转头,对祖母露出一个安抚的、带着湿意的笑容,那笑容在惨淡的火光下显得格外脆弱又格外坚强,“达瓦兰……需要水。” 她再次看向哈鲁,语气斩钉截铁:“告诉我,该怎么做?”
哈鲁布满皱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混合着赞许与冷酷的光。他缓缓举起蛇骨法杖,指向部落后方那片被浓重雨雾和更深沉黑暗笼罩的山岭——蛇盘岭。
“三日后的月隐之夜,蛇盘岭巅,蛇神祭坛。带上你的血,你的誓言,你的……身体。古勒勒自会接受他的新娘。”他干瘪的嘴唇翕动,吐出古老而晦涩的祭词,音节古怪,带着某种蛇类吐信般的嘶嘶声,周围的空气似乎随之扭曲,温度骤降。
三日后。月隐之夜。
浓墨般的黑暗彻底吞噬了蛇盘岭。没有星辰,没有月光,只有无边无际、沉甸甸的、仿佛能挤出墨汁的黑暗。刺骨的阴风在山林间呼啸穿行,卷起枯叶和腐朽的气息,发出鬼哭般的呜咽。参天古木在黑暗中张牙舞爪,扭曲的枝干如同无数伸向天空的鬼爪。湿冷的雾气贴着地面翻滚,粘稠得如同活物,缠绕着行人的脚踝,散发着浓烈的腥气——那是蛇窟特有的、混合着泥土、腐殖质和无数蛇类体液的死亡气息。
芭黛独自一人行走在这片绝对的黑暗里。她穿着部落最隆重的嫁衣——一件用染成深红色的麻布缝制的长裙,裙摆和袖口用彩线绣着象征祝福与联结的菱形几何纹样。然而在这死亡禁地,这抹刺目的红,只显得诡异而凄凉。她赤着脚,冰冷的、布满尖锐碎石和滑腻苔藓的地面刺得她脚底生疼。祖母临行前悄悄塞进她手心的一小串琉璃珠链,被她紧紧攥着,坚硬的棱角硌在掌心,带来一丝微弱的、属于人间的暖意和提醒。
恐惧像冰冷的蛇,缠绕着她的脊椎,每一次心跳都沉重得如同擂鼓。她只能依靠哈鲁临行前塞给她的一小截涂抹着特殊油脂、散发出微弱腥甜气味的藤条。这气味是引路香,指向蛇神祭坛的方向,却也像磁石般,吸引着黑暗中无数窸窸窣窣的爬行声。她能感觉到冰冷的鳞片偶尔擦过脚踝,或是细长的、分叉的信子在空气中捕捉她的气息。每一次细微的动静都让她浑身僵硬,冷汗浸透内衫。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路似乎消失了。浓雾骤然变得稀薄,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巨大的、不自然的圆形空地。空地中央,是一座用巨大的、未经雕琢的黑色玄武岩堆砌成的古老祭坛。祭坛呈阶梯状上升,最顶端,矗立着一尊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雕像——那是一条盘踞的巨蛇石雕,蛇身粗壮如古木,层层叠叠地盘绕成数圈,蛇头高高昂起,空洞的眼窝俯视着下方,獠牙狰狞外露。岁月和风雨在石雕上留下了深刻的痕迹,缝隙里长满了深绿色的苔藓,更添几分阴森和诡异。整个祭坛区域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沉重威压,空气粘稠得几乎令人窒息。
这就是古勒勒的祭坛。芭黛的心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强忍着转身逃跑的冲动,深吸了一口那混合着石腥和蛇类气息的冰冷空气,按照哈鲁的指示,一步一步,踏上那冰冷湿滑的石阶。每一步都重若千钧,石阶上覆盖着滑腻的苔藓,几乎让她摔倒。
终于,她站到了祭坛顶端,那巨大的蛇头雕像之下。风似乎在这里静止了,只剩下她自己粗重的心跳声,以及祭坛深处,似乎来自地底极深处的、低沉而缓慢的……某种巨大的、有节律的蠕动声?她不敢细想。
她咬破自己的指尖,温热的鲜血涌出,带着铁锈般的腥甜。她颤抖着,将血涂抹在冰冷的蛇形石雕的吻部。血液接触到石头的瞬间,并未流下,反而像被吸吮般,迅速渗入了石头的纹理之中,留下几道诡异的暗红印记。
“以我之血,立此契约,”芭黛的声音在空旷死寂的祭坛上响起,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异常清晰,“芭黛,达瓦兰之女,自愿为新娘,侍奉蛇神古勒勒。唯愿吾神……平息怒火,赐予达瓦兰……甘霖!”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她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双腿一软,几乎跪倒。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刹那——
“轰隆!”
一道惨白刺目的闪电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浓墨般的夜空!那光芒如此强烈,瞬间将整个祭坛、整个蛇盘岭照得亮如白昼!芭黛被强光刺得瞬间失明,下意识地抬手遮挡。
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她头顶轰然爆开!仿佛天穹被巨锤砸碎!整个祭坛都在雷声中剧烈震动!碎石簌簌滚落。
在那短暂到几乎凝固的闪电光芒中,芭黛看到了令她灵魂冻结的一幕:祭坛中心、那巨大蛇形石雕盘踞环绕的核心区域,原本覆盖着厚厚枯叶和泥土的地面,猛然向上拱起!坚硬的黑色岩石如同柔软的烂泥般被一股恐怖的力量从内部冲破!
一个巨大的、覆盖着深青色鳞片的头颅,缓缓地从破开的岩石地面中探了出来!那鳞片每一片都有芭黛的巴掌大小,在闪电的白光下流转着冰冷、坚硬、非人间的金属光泽,边缘锋利如刀。头颅的形状介于巨蟒与某种远古蜥蜴之间,线条冷硬而狰狞。一对巨大、竖立的蛇瞳,在强光下骤然睁开!
那瞳孔不是纯粹的兽类,也不是人类。它是深邃如渊的暗金色,中心是两道细长如裂缝的黑色竖线。瞳孔深处,没有丝毫温度,没有愤怒,没有好奇,只有一种……仿佛跨越了无尽岁月、俯瞰渺小尘埃般的、绝对的冰冷与漠然。那漠然,比任何狰狞的杀意更令人胆寒!
巨瞳精准地锁定了祭坛顶端、那抹渺小的、刺目的红色身影——芭黛。
“嘶——嘎——”
一声低沉、沙哑、如同无数粗糙鳞片相互摩擦又混合着巨石滚动的非人嘶鸣,从那巨大的蛇口中发出。这声音并不高亢,却带着一种直抵灵魂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滚滚雷声,灌满了芭黛的耳朵,震得她头皮发麻,五脏六腑都跟着那低频的震动而翻腾!
巨大的蛇头完全探出地面,颈部以下连接着同样覆盖着深青巨鳞的、难以想象其庞大的身躯,隐没在破碎的岩石和幽深的地穴之中。它缓缓地、带着一种令空间都为之扭曲的沉重感,向上抬起,向着祭坛顶端的芭黛靠近。一股难以言喻的腥风扑面而来,冰冷、潮湿,带着浓烈的硫磺和蛇类特有的腥臊气味,几乎让她窒息。
闪电的光芒熄灭,世界重归无边的黑暗。
但在芭黛被恐惧彻底攫住的视网膜上,那对暗金竖瞳的冰冷影像,却如同烙印般灼烧着,挥之不去。黑暗中,只有那沉重、缓慢的鳞片摩擦岩石的“沙沙”声,以及那巨大存在靠近时带来的、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压迫感,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契约已成。她的“夫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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