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水终于彻底停歇,只留下满城湿漉漉的狼藉和刺鼻的焦糊气息。
铅灰色的天幕沉沉压在凉州城上空,如同巨大的、浸饱了污水的裹尸布。
水珠顺着残破的屋檐滴落,敲打着焦黑的瓦砾和浑浊的水洼,发出单调而压抑的“滴答”声,像是这座劫后余生之城缓慢而痛苦的脉搏。
城北的喧嚣早已沉寂。
人们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麻木地清理着泥泞的街道,或是蜷缩在勉强能遮风挡雨的角落,眼神空洞地望着这片被天火与甘霖轮番蹂躏过的土地。
劫后余生的庆幸,被眼前这触目惊心的疮痍冲刷得所剩无几,只剩下沉重的茫然与对未来的恐惧。
唯有那座残破的凉王府,此刻却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劫后余生的微弱暖意。
王府正房内,门窗紧闭,隔绝了外界的湿冷与腥气。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混合着未散尽的雨水泥土气息。
一张硬榻被安置在房间最避风的角落,上面铺着府中能找到的最干净、却也带着霉味的旧被褥。
萧景琰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旧棉被。
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依旧,如同上好的素绢,唇上干裂起皮,呼吸微弱而悠长,仿佛随时会断绝。
唯有那极其轻微的、几乎无法察觉的胸膛起伏,证明这具单薄的躯壳里,尚有一丝生机在顽强地搏动。
李公公枯槁的身影几乎钉在了榻边。
他佝偻着背,布满老年斑和泥污的枯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小小的粗陶碗,碗里是好不容易寻来的、尚算干净的温水。
他另一只手拿着一块干净的湿布,动作轻柔得如同拂过初生婴儿的羽毛,一遍又一遍,极其耐心地蘸着温水,湿润着萧景琰干裂起皮的嘴唇。
每一次蘸湿,那毫无血色的唇瓣都似乎极其轻微地翕动一下,发出如同蚊蚋般的、气若游丝的呓语:“…水…渴…”
这微弱的呓语,落在李公公耳中,却如同天籁。
浑浊的老泪无声地从他深陷的眼窝里滚落,混着他脸上凝固的黑灰,在沟壑纵横的脸颊上冲出两道清晰的泥痕。
他不敢哭出声,怕惊扰了这好不容易才从鬼门关拉回一线的主子,只能死死咬着下唇,枯瘦的肩膀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
“殿下…慢点…慢点喝…老奴在这儿…水有的是…”
他嘶哑着嗓子,声音如同砂纸摩擦,一遍遍地重复着安抚的话语,仿佛在哄一个襁褓中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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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景琰识海深处。
无边的沉寂已被打破。
那枚悬浮的玉简,不再是冰封的死物,表面流淌着极其微弱却稳定的柔和白光,如同心脏复苏后缓慢而坚定的搏动。
【宿主生理机能修复进度】:85%…
【精神链接稳定性】:恢复至基础阈值…
【能量储备池】:0.3标准单位(缓慢恢复中)…
【核心损伤】:肥遗本源反噬造成经脉细微灼痕(修复中)…精神链接过载导致意识海轻微震荡(平复中)…
【伪装模式·核心指令】:待机…检测到外部环境安全系数↑…生理需求信号(渴)持续发出…【系统运行状态】:低功耗模式…能量汲取(环境游离态)…0.00001单位\/秒…
冰冷的数据流无声刷过,如同精密仪器内部的读数。
在那片意识构筑的黑暗空间里,萧景琰的意识如同沉在温暖深海中的微光。
外界李公公嘶哑的安抚、湿布触碰嘴唇的微凉触感、身体深处那被系统引导修复带来的、如同浸泡在温泉中的暖意…
所有信息都被这“低功耗模式”下的系统忠实接收、过滤、传递。
他能“感知”到自己的虚弱,如同一个被掏空后又勉强缝合起来的布偶。
他能“感知”到李公公那几乎要溢出来的、混杂着巨大悲恸与失而复得的狂喜。
他更能清晰地“感知”到,体内那被强行汲取、净化、转化的肥遗残存火元,正如同最温驯的暖流,一丝丝地修补着破损的经脉,滋养着枯竭的细胞,缓慢却坚定地将那摇摇欲坠的生命之火重新稳固。
“渴…”一个纯粹的本能信号。
昏迷中生理性呓语……
那气若游丝的呢喃,持续不断地从他干裂的唇间溢出,牵引着那位忠心老仆的全部心神。
他暂时不需要“醒来”。
身体的修复需要绝对的静养和能量。
外界的局势,在他昏迷时,反而更利于某些东西的悄然滋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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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州城内外。
与王府那压抑的、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沉寂不同,城中的气氛如同发酵的面团,在死寂的表象下,悄然酝酿着某种东西。
“听说了吗?城西老王家,昨儿夜里偷偷摸摸的…”
“嘘!小声点!…是供了长生牌位吧?”
“可不!就供在堂屋角落里,不敢放明面…上面写的啥?”
“还能是啥?‘恩佑凉州福泽苍生凉王殿下长生禄位’!老王头亲口说的,他婆娘昨儿被毒烟呛晕在城墙根下,眼看没气了,王爷那场雨一下,她竟缓过来了!你说神不神?”
“嘶…真是王爷显灵?”
“不止呢!城南赵寡妇家那傻小子,山火来时跑丢了,都以为烧成灰了,结果昨儿傍晚,人自己走回来了!说迷迷糊糊看见个穿破袍子的影子在前面引路,躲开了一片烧塌的房梁!那影子…看着像王爷在祈雨坛上穿的那件!”
“老天爷…真…真是…”
类似的窃窃私语,在街头巷尾,在残破的屋檐下,在排队领那稀薄得能照见人影的赈济粥的队伍里,如同瘟疫般隐秘而迅速地传播着。
恐惧、绝望、劫后余生的狂喜,这些极端情绪需要一个宣泄口,一个寄托。
蝗灾莫名的消失…
祈雨坛上三日煎熬后的甘霖天降…
城墙边“胡乱指点”挖出的救命沟…
最后,那精准覆盖火场、扑灭焚城烈焰的冰雹和豪雨…
一桩桩,一件件,无论过程多么荒诞离奇,无论那凉王殿下看上去多么痴傻懵懂,结果都实实在在地摆在那里——
他来了,灾厄便一次次被化解!
他挥手,蝗灾便灰飞烟灭!
他登坛,甘霖便滂然而降!
他“乱指”,生路便出现!
在笃信鬼神精怪、敬畏天地的凉州百姓心中,一个念头如同野草般疯长。
这位痴傻的王爷,哪里是什么灾星?
分明是上天派下来、护佑凉州的福星!
是凉州的保护神!
于是,一块块简陋的木牌、甚至只是用烧焦的木炭在墙上草草写下的名讳,被心怀敬畏与感激的百姓,偷偷供奉在自家的角落。
没有香烛,便在心里默默祷祝;没有贡品,便省下一口稀粥,在心里默念一句“王爷保佑”。
一种无形却坚韧的信念,在凉州的废墟和焦土之上,悄然凝聚,无声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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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衙(临时征用的一处稍完好的大宅)。
气氛压抑得如同暴雨将至。
赵元换上了一身半新不旧的常服,头发勉强梳理整齐,但眼底的乌青和脸上的憔悴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他背着手,焦躁地在铺着凉州堪舆图的桌案前来回踱步,沉重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
“废物!一群废物!”他突然停下,猛地一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一阵乱跳。
“查!查了整整一天一夜!就查出来个‘天降甘霖,巧合灭火’?那冰雹呢?那毒烟怎么散的?王爷是怎么醒的?啊?!”
下首几个属官和亲信幕僚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一个掌管刑名的吏员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声音发颤:“大…大人,卑职等确实尽力了。城墙上下,所有目睹之人,众口一词…都说…都说是王爷洪福齐天,感动上苍…至于王爷如何醒来…凉王府守得铁桶一般,李公公更是寸步不离,实在…实在无从探查啊…”
“洪福齐天?感动上苍?”赵元气极反笑,声音尖锐。
“一个傻子!一个被陛下厌弃、丢到这苦寒之地的傻子!他凭什么?!凭什么!”
他猛地转身,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堪舆图上黑风谷的位置,那里被他用朱砂重重地圈了起来,如同一个流血的伤口。
“大人息怒!”一个心腹幕僚小心翼翼地开口,压低声音。
“事已至此,当务之急,是…如何向京城禀报?凉王此番…虽过程离奇,然结果…确实解了凉州倾覆之危,活民无数…民间已有…”他顿了顿,没敢说出“供奉牌位”的字眼,“…已有颂扬之声。若奏报不详不实,恐…恐授人以柄啊。”
赵元如同被戳中了痛处,肥胖的身躯僵在原地。
他何尝不知?
那傻子现在在凉州百姓心中的分量,恐怕比他这个郡守还要重!
太子和二皇子的旨意…
是除掉这碍眼的痴傻皇子,或至少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可现在…非但没死,反而成了“救世主”?
一股寒意夹杂着强烈的嫉妒和不甘,在他心底翻腾。
他猛地抓起案上一份空白的奏疏,提起笔,却又颓然放下。
怎么写?
如实写那傻子登坛祈雨成功,又引动天降豪雨灭火?
那岂不是坐实了他的“神异”?
太子和二皇子会怎么想?
陛下又会怎么想?
可不这么写…那场惊天动地的雨和冰雹,数万双眼睛看着,如何瞒得住?
冷汗,顺着赵元的鬓角滑下。
他仿佛站在了悬崖边上,进退维谷。
良久,他眼中闪过一丝阴鸷,重新提起笔,饱蘸浓墨,在奏疏上飞快地书写起来:
“…臣赵元谨奏:凉州连日大灾,山火肆虐,毒烟蔽日,生灵涂炭,危在旦夕…幸赖陛下洪福,天心垂怜,于千钧一发之际,降下甘霖冰雹,扑灭山火,驱散毒瘴…凉王殿下于祈雨坛上诚心祷告,感念天恩,然心力交瘁,不幸染恙昏迷…臣已延医调治…凉州百姓感念天恩浩荡,亦颂陛下仁德泽被苍生…”
笔锋在“凉王殿下”几个字上刻意加重,却又轻描淡写地将功劳归于“天心”和“陛下洪福”,至于那场雨和凉王的关系,则模糊成“诚心祷告”与“心力交瘁”。
最后,说百姓感念的是“天恩”和“陛下仁德”。
写罢,赵元放下笔,看着墨迹未干的奏疏,长长吐出一口浊气。
脸上露出一丝疲惫而阴冷的笑容。
先这样吧。
京城的贵人,想必也乐于看到这样的“真相”。
至于那傻子…
等他“病”好了,再慢慢“伺候”不迟。
“八百里加急!速送京城!”他沉声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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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衙阴暗潮湿的柴房。
这里成了暂时关押王德发的地方。
浓重的霉味和牲畜粪便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作呕。
王德发肥胖的身体蜷缩在一堆散发着馊味的干草上,官袍早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沾满泥污和可疑的污渍。
他头发散乱如同鸟窝,脸上昨日被灼烧的焦黑印记在昏暗光线下更显狰狞,混合着鼻涕眼泪干涸后的痕迹。
他双手紧紧抱着膝盖,头深埋着,身体不住地剧烈颤抖,喉咙里发出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呜咽和低笑。
“…嘿嘿…火…好大的火…从地里冒出来…王爷…王爷生气了…都看见了…他看见了…”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小眼睛惊恐地瞪着虚空,仿佛那里正燃烧着无形的火焰,“…水…好多水…冰的…砸下来…浇灭了…浇灭了…”
他时而恐惧地尖叫,时而发出诡异的傻笑,时而又把脸埋在干草里,发出压抑的哭泣。
“王管事…王管事?”一个被派来送饭的杂役,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在门外唤了两声,将一碗稀得见底的粟米粥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王德发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那碗粥,如同饿狼看到了食物。
他手脚并用地爬过去,抓起碗,也不管烫不烫,狼吞虎咽地往嘴里灌,稀粥顺着嘴角流下,沾湿了破烂的前襟。
吃着吃着,他突然停下动作,像是想起了什么,神经质地左右张望,然后压低声音,对着空无一人的柴房角落,神秘兮兮地、口齿不清地说道:“…别告诉…别告诉大人…王爷…王爷是神…他睡着了…醒了…醒了我们都得死…都得死…嘿嘿…嘿嘿嘿…”
送饭的杂役听得毛骨悚然,连忙退开几步,摇摇头,低声啐了一口:“真疯了…” 转身快步离去,不愿在这鬼地方多待一刻。
柴房里,只剩下王德发抱着空碗,时而傻笑,时而惊恐地对着空气絮絮叨叨,彻底沉浸在自己被恐惧和臆想扭曲的世界里。
昔日的八面玲珑,早已被那祈雨坛下冰冷的一瞥和焚城炼狱的景象,彻底摧毁殆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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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王府正房。
时间在浓重的药味和压抑的寂静中缓慢流淌。
窗外的天色,由铅灰转为更深的暮蓝。
李公公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如同守护着稀世珍宝的磐石。
他手中粗陶碗里的水,已经换了三次。
每一次用湿布蘸水湿润萧景琰的嘴唇,都如同在进行一场神圣的仪式。
突然!
他枯瘦的、一直轻轻搭在萧景琰手腕上的手指,猛地感觉到了一丝极其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搏动!
那脉搏,不再是之前的微弱欲绝,而是变得沉稳、有力了那么一丝!
李公公浑浊的老眼骤然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他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动弹,全神贯注地感受着。
不是错觉!
那脉搏,一下,又一下,如同沉睡的种子在泥土下悄然萌发,带着顽强不屈的生命力,越来越清晰!
紧接着,他看见萧景琰那如同蝶翼般覆盖着眼睑的长长睫毛,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再一下!
李公公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他枯瘦的手掌下意识地攥紧了,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也浑然不觉。
终于,在老人几乎要窒息的期待中,萧景琰那双紧闭了不知多久的眼睛,缓缓地、极其艰难地…睁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那眼神,初时是空洞的,茫然的,如同蒙着厚厚尘埃的琉璃,倒映着房梁模糊的阴影,没有焦距。
“殿…殿下?”李公公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带着巨大的狂喜和小心翼翼的试探,仿佛怕惊飞了易碎的梦境。
萧景琰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终于艰难地聚焦在老人那张涕泪纵横、布满污痕和狂喜的枯槁面庞上。
那茫然空洞的眼神里,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微弱、如同错觉般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随即,便被一种孩童初醒时的懵懂和依赖所取代。
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发出嘶哑微弱、却清晰可辨的声音:
“…李…李公公…”
“…渴…要喝水…”
不再是呓语,是清晰的呼唤和需求!
“水!水来了!殿下!水来了!”李公公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再也抑制不住,汹涌而出。
他手忙脚乱地捧起粗陶碗,枯瘦的手臂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碗里的水都洒出不少。
他小心翼翼地将碗沿凑到萧景琰唇边,另一只手颤抖着,极其轻柔地托起他的后颈。
萧景琰顺从地、小口小口地啜饮着碗中微温的清水。
水流滋润着干涸的喉咙,带来一种近乎新生的清凉感。
他喝得很慢,很专注,长长的睫毛低垂着,掩去了眸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如同寒潭深谷般的绝对清明。
【伪装模式·完全加载】…
【行为指令】:维持“病弱苏醒,意识懵懂”状态…
【生理需求响应】:完成(饮水)…
一碗水见底。
萧景琰似乎耗尽了力气,眼皮沉重地重新阖上,只留下一条细微的缝隙,呼吸再次变得悠长而平稳,仿佛又陷入了沉睡。
但这一次,李公公枯槁的脸上,却绽放出了如同老树逢春般的巨大喜悦和希望!
他紧紧握着萧景琰微凉却不再冰冷刺骨的手,将那只沾满泥污、被萧景琰下意识搂在怀里的布老虎仔细掖好被角。
他枯瘦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佝偻着,浑浊的老眼望着榻上重新“沉睡”的少年,喃喃低语,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信念:
“醒了…殿下醒了…老天开眼…凉州…凉州有救了…”
窗外,最后一缕暮光也被深沉的夜色吞噬。
凉州城彻底陷入黑暗,只有零星的灯火在废墟间艰难地亮起,如同风中残烛。
而在无人注意的城墙根下,那浑浊的泥水里,白日里探出的那点微弱的嫩绿,在寒夜中顽强地挺立着,仿佛在无声地宣告着生命的不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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