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城的喘息沉重而艰难。
持续数日的阴霾终于被吝啬的阳光刺破,惨白的光线透过残破的窗棂,在凉王府正房冰冷的地砖上投下几道歪斜的光斑。
空气里,焦糊、泥腥和浓重草药混合的气味顽固地盘踞着,如同这座城池挥之不去的伤痛记忆。
萧景琰倚在硬榻上,身上盖着厚实的旧棉被,背后垫着李公公不知从哪个箱底翻出来的、带着樟脑味的软枕。
他脸色依旧苍白,如同上好的素绢被水浸透,唇上干裂的痕迹在温水反复浸润下淡了些许,却仍显脆弱。
眼神是空茫的,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墙壁一道焦黑的裂缝上,仿佛那裂缝里藏着什么玄奥。
他怀里,紧紧搂着那只脏污不堪的布老虎。
湿透的绒毛板结着,沾满泥灰,一只耳朵几乎要掉下来,露出里面灰扑扑的棉絮。
萧景琰无意识地用微凉的指尖抠弄着布老虎另一只还算完好的耳朵,动作缓慢而机械。
李公公佝偻着背,坐在榻边一张矮凳上,枯瘦的手里端着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碗里是刚熬好的、散发着苦涩气味的稀薄米粥。
他用一把小木勺,极其小心地舀起一点点粥汤,吹了又吹,才送到萧景琰唇边。
“殿下…张嘴…再喝一点…”老人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小心翼翼的哄劝,浑浊的老眼一瞬不瞬地盯着萧景琰的嘴唇。
萧景琰的视线依旧空洞地落在墙壁的裂缝上,仿佛没听见。
直到那勺温热的粥汤触碰到他干裂的下唇,他才极其缓慢地、如同生锈的机括般,微微张开一点缝隙。
温热的粥汤流入口中。
他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艰难地咽了下去。
整个过程缓慢、迟钝,带着一种大病初愈后的极度虚弱和对外界刺激的漠然反应。
【伪装模式·全效运行】…
【生理需求响应】:完成(进食)…
【能量储备池】:0.7标准单位(持续恢复)…
【核心修复进度】:92%…生理机能趋于稳定…
【外部环境监测】:王府内部相对安全…外部存在低烈度恶意波动源(郡守府方向)…
冰冷的指令在识海无声刷过。
身体的修复已近尾声,但萧景琰依旧维持着“意识懵懂、极度虚弱”的表象。
每一次吞咽,每一次眼神的放空,都精准地落在李公公眼中,成为“殿下元气大伤”的铁证,也最大限度地减少了不必要的关注和试探。
李公公看着萧景琰艰难地咽下那一小勺粥汤,枯槁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带着巨大疲惫的笑容。
他不敢喂多,生怕虚不受补。
喂了几勺,见萧景琰又缓缓阖上眼皮,呼吸变得悠长平稳,似乎再次陷入昏睡,这才小心翼翼地放下碗,用一块干净的旧布,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萧景琰嘴角沾上的少许粥渍。
老人枯瘦的手抚过少年冰凉的脸颊,眼中是化不开的心疼和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拉好被角,将那只破旧的布老虎仔细地掖在萧景琰臂弯里,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做完这一切,他才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悄无声息地退到外间,守在门口,如同一尊沉默的石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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郡守府衙(临时征用)。
气氛与前几日的焦灼压抑截然不同,透着一股刻意营造的、却又难掩紧张的“喜庆”。
正厅内,香案早已备好,三柱粗大的线香袅袅升起青烟。
赵元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象征着四品文官身份的绯色盘领官袍,腰间束着银钑花带,头戴乌纱,帽翅微颤。
他努力挺直了肥胖的身躯,脸上挤出庄严肃穆的神情,但那微微发白的面色和眼底深处藏不住的焦虑与算计,却暴露了他此刻内心的惊涛骇浪。
下首,凉州府衙大小属官、有头脸的士绅耆老,皆身着各自最体面的服饰,垂手侍立,屏息凝神。
空气里弥漫着线香的檀味、新布料的浆水味,以及一种无声的、令人窒息的期待与不安。
“圣旨到——!凉州郡守赵元,凉王殿下接旨——!”
一声尖利高亢、拖着长长尾音的宣唱,如同锋利的刀刃,骤然划破了府衙的寂静!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门口!
八名身着明黄色麒麟服的御前禁卫,手按腰刀,鱼贯而入,分列两侧,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紧随其后,一名身着紫袍、面白无须、神情刻板的大太监,手捧一卷明黄云纹锦缎,昂首阔步,踏入正厅。
正是皇帝身边得力的传旨太监——魏公公。
目光如电,在厅内众人脸上一扫而过,尤其在赵元身上停留了一瞬,那眼神冰冷而锐利,带着洞悉一切的审视。
赵元心头猛地一紧,后背瞬间渗出冷汗,连忙率领众人,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砖,齐声高呼:“臣赵元(臣等)恭请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魏公公面无表情,缓缓展开手中明黄的圣旨,尖利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厅里回荡,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在众人心上: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朕闻凉州地僻,天降灾殃,旱魃逞凶,赤地千里;复遭地火焚城,烈焰滔天,生灵涂炭,朕心甚悯!”
“幸赖祖宗庇佑,天心垂怜,甘霖普降,熄火消灾。凉王景琰,虽质弱懵懂,然诚心可鉴,登坛祈告,感通上苍,洪福所佑,此乃社稷之幸,万民之福也!”
“朕心嘉慰,特赐凉王景琰:蜀锦十匹,宫绸二十匹,御用文房四宝一套,玉如意一柄,白银五千两。望尔静心休养,早复康健。”
“凉州郡守赵元,抚民守土,虽有微瑕,然灾厄当前,调度有方,亦有苦劳。着即安抚黎庶,整饬城垣,务使百姓得安其所!更须恪尽职守,务必保障凉王安危,勿使有失!若有差池,唯尔是问!”
“钦此——!”
圣旨念罢,大厅内死一般的寂静。
“洪福齐天”…“诚心可鉴”…“感通上苍”…
字字句句,皆是嘉奖!
是对那傻王爷的盖棺定论!
是将那场惊世骇俗的甘霖豪雨,明明白白地归功于他萧景琰!
赵元肥胖的身躯伏在地上,剧烈地颤抖着。
额头死死抵着冰冷的地砖,冷汗瞬间浸透了内衫。
那“虽有微瑕”、“亦有苦劳”的轻描淡写,像是一记无声的耳光扇在他脸上。
而最后那句“务必保障凉王安危,勿使有失!若有差池,唯尔是问!”更是如同冰冷的锁链,瞬间套上了他的脖颈!
这哪里是信任?
这是最严厉的警告和最沉重的枷锁!
是将凉王这个烫手山芋,彻底、死死地压在了他的头上!
他若再敢有半分异动,那便是万劫不复!
巨大的恐惧和强烈的屈辱感如同毒蛇噬心。
他几乎要将牙齿咬碎,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的腥甜。
“臣…赵元…领旨…谢恩!”
他的声音嘶哑扭曲,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凉王殿下何在?”
魏公公冰冷的目光扫过赵元,落在他身后空着的首位上,明知故问,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赵元心头一凛,连忙叩首回禀:
“回禀魏公公!王爷…王爷自那日祈雨坛心力交瘁,又遭地动山火惊吓,至今昏迷未醒,缠绵病榻,实…实在无法起身接旨…臣已延请名医,日夜照料…”
他语气悲切,仿佛感同身受。
魏公公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深处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随即恢复刻板:
“凉王殿下既病体未愈,便好生将养。陛下赏赐,咱家稍后便送至王府。赵大人,”
他目光如刀,再次钉在赵元身上,“陛下旨意,你可听清了?‘务必保障凉王安危’,此乃第一要务!王爷若在凉州地界上少了一根头发…”
他刻意顿了顿,那未尽之意如同冰锥,刺得赵元遍体生寒。
“下官明白!下官明白!定当竭尽全力,护王爷周全!”
赵元磕头如捣蒜,声音带着哭腔。
“嗯。”魏公公从鼻子里哼了一声,不再看他,将圣旨递交给旁边一名小太监收好。
他目光扫过厅内噤若寒蝉的众人,那冰冷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看得众人纷纷低头,不敢直视。
“凉州遭此大劫,百废待兴。诸位皆是朝廷命官,地方栋梁,当体察圣心,勠力同心,安抚百姓,重建家园。莫要再生事端,辜负了陛下的殷殷期望。”
一番冠冕堂皇的训诫后,魏公公不再停留,在禁卫的簇拥下,昂首阔步离去。
直到那明黄色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府衙大门外,厅内凝固的空气才仿佛重新开始流动。
众人纷纷起身,衣袍摩擦声、压抑的喘息声、还有低低的议论声交织在一起。
赵元被亲兵搀扶着,才勉强从地上爬起来。
他脸色煞白,官袍后背被冷汗浸透一大片,紧贴着他肥腻的皮肉。
他眼神空洞地望着魏公公离去的方向,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陛下这道旨意…哪里是嘉奖?
分明是给他赵元套上了一副烧红的枷锁!
那傻子王爷,如今是碰不得、动不得、还必须得“护”得周全的活祖宗了!
他下意识地摸向腰间悬挂的铜鱼符,入手一片冰凉,却再也无法给他带来丝毫掌控全局的底气。
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更深的恐惧攫住了他。
太子…二皇子…他们的密令…
如今该如何是好?
“大人…”一个心腹幕僚凑上前,低声提醒,“魏公公带来的赏赐…”
赵元猛地回过神,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和肉痛。
蜀锦宫绸、文房四宝、玉如意、五千两白银…这些都是实打实的好东西!
尤其是那五千两白银,在如今满目疮痍的凉州,简直是救命的钱粮!
可如今…却要拱手送入王府,去“静养”那个傻子?
“送!”赵元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脸色铁青,
“敲锣打鼓!风风光光地给王爷送去!让全凉州的百姓都看着!陛下是如何…恩宠凉王的!”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从喉咙里碾出来的,带着浓浓的不甘和怨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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凉王府。
魏公公带来的赏赐队伍,在郡兵敲锣打鼓的“护送”下,招摇过市,最终停在了王府那扇依旧显得破败的大门前。
一箱箱系着红绸的沉重木箱被抬进府内,堆放在前院空旷处。
李公公带着仅存的几个老仆,跪地“谢恩”。
他枯槁的脸上看不出太多表情,只有深深的疲惫和谨慎。
送走了传旨的小太监和喧闹的郡兵,王府大门重新沉重地关上,隔绝了外界的喧嚣。
前院恢复了死寂。
唯有那些系着红绸的木箱,在惨白的日光下,散发着格格不入的、冰冷而华贵的气息。
李公公没有立刻去动那些箱子。他步履蹒跚地回到正房,轻轻推开房门。
榻上,萧景琰不知何时已经“醒”了,正半倚着软枕,怀里依旧搂着那只破旧的布老虎。
他的眼神依旧是空洞茫然的,仿佛对外界的一切都无知无觉。
只是当李公公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时,他那没有焦距的视线,极其缓慢地、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般,移向了老人。
“殿下…”李公公走到榻边,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陛下…下旨了…赏赐了好多东西…有银子,有绸缎…”
他顿了顿,浑浊的老眼望着萧景琰空洞的脸庞,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对政治危险的直觉,
“…圣旨里说…说您‘洪福齐天’、‘感通上苍’…还让赵大人…‘务必保障您的安危’…”
萧景琰依旧面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李公公。
仿佛老人说的每一个字,都只是无关紧要的风声。
只有他那抠弄着布老虎耳朵的指尖,极其极其细微地,停顿了那么一刹那。
李公公看着萧景琰毫无反应的模样,心中五味杂陈。
是庆幸主子的痴傻或许能避过更深的旋涡?
还是悲哀于主子无法理解这圣旨背后潜藏的惊涛骇浪?
他叹了口气,枯瘦的手轻轻拍了拍萧景琰放在被子外的手背,低声道:
“殿下放心…有老奴在…那些东西…老奴会替您看好…”他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无论外面如何风浪滔天,他只要守好眼前这个孩子,守好这方寸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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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东宫。
“啪嚓——!”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奢华的书房内响起!
一只上好的定窑白瓷茶盏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滚烫的茶水混着碧绿的茶叶泼洒在金砖地面上,蒸腾起袅袅热气。
太子萧景睿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那双平日里温润含笑的眼眸此刻燃烧着骇人的怒火和嫉妒。
他死死盯着手中那份刚从凉州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报副本,仿佛要将那薄薄的纸页烧穿!
“洪福齐天?!感通上苍?!好一个‘洪福齐天’!”
他声音低沉嘶哑,如同受伤的野兽在咆哮,
“一个傻子!一个被孤丢去等死的废物!他凭什么?!凭什么能引来甘霖?凭什么能扑灭山火?凭什么让那些贱民视若神明?!又凭什么…让父皇下旨嘉奖?!”
他猛地将奏报狠狠拍在紫檀木书案上,震得笔架砚台一阵乱跳!
“赵元那个废物!他是干什么吃的?!孤让他看着那个傻子!他就是这么看的?!”太子眼中杀机毕露。
“殿下息怒。”一个面容阴鸷、留着山羊胡的幕僚躬身劝道,声音低沉,
“赵元奏报虽语焉不详,但观其措辞,亦将功劳大半归于‘天心’与‘陛下洪福’,对凉王本身…只以‘诚心’、‘质弱’带过。此乃明哲保身之举。“
”陛下这道旨意,看似嘉奖凉王,实则最后那句‘保障安危,唯尔是问’,才是关键!这是将凉王彻底绑在了赵元身上,成了悬在赵元头顶的一把刀!凉州如今百废待兴,灾情反复,那傻子又‘病体未愈’…只要稍有不慎…”
幕僚没有说下去,只是做了一个隐晦的手势。
太子眼中的怒火稍敛,被阴冷的算计取代。
他缓缓坐回宽大的太师椅,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冰冷的扶手。
“你是说…让赵元…自己动手?”他声音冰冷。
“非也。”幕僚阴测测一笑,
“赵元如今被圣旨所缚,如同惊弓之鸟,岂敢再行险招?我们只需…让凉州的‘灾情’…再复杂些,让那傻子的‘病’…更难好一些…“
”赵元为了自己的乌纱帽,为了不被那把刀落下,自然会…焦头烂额,心力交瘁…“
”一个心力交瘁的人,守着一个本就‘病弱懵懂’的傻子王爷,在灾祸不断的凉州…出点什么‘意外’,不也是很‘自然’的事情吗?”
太子眯起了眼睛,一丝残酷的笑意爬上嘴角。他望向窗外宫墙上方那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阴沉沉的天空。
“好…很好。那就…让凉州的‘灾’,来得更猛烈些吧。孤倒要看看,那个傻子的‘洪福’,还能庇佑他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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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皇子府邸,幽暗的密室。
没有摔杯的暴怒,只有一种令人骨髓发冷的寂静。
二皇子萧景恒坐在阴影里,只露出半边轮廓冷硬的下颌。
他手中把玩着一柄寒光闪闪的、只有巴掌长的精铁小刀,刀锋在他指尖灵活地翻转跳跃,如同一条择人而噬的毒蛇。
他面前摊开的,同样是那份凉州来的奏报副本和圣旨抄件。
“呵…”一声低低的、毫无温度的笑声从阴影里溢出,
“洪福齐天?感通上苍?我那七弟…藏得可真深啊…”
他的声音平静,却比太子的咆哮更让人毛骨悚然。
刀锋猛地一顿,在烛光下折射出一点刺目的寒芒。
“大哥想借刀杀人,让赵元在焦头烂额中‘意外’…太慢了,也太不保险。”
萧景恒的声音如同淬了冰,
“本王要的,是万无一失。是让那个‘洪福齐天’的傻子…彻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连一片衣角…都不许留下!”
他指尖的刀锋再次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带起细微的破空声。
“告诉‘地网’…凉州那条线,可以动了。目标:凉王府。时限:一个月内。本王…要看到结果。”
阴影中,一个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无声地躬身,随即消失在黑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密室中,只剩下二皇子萧景恒和那柄在他指尖翻飞跳跃、散发着致命寒芒的小刀。
烛火跳跃,将他映在墙上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变形,如同择人而噬的妖魔。
凉王府正房内,萧景琰依旧半倚在榻上,眼神空洞地望着房梁。
他怀里的布老虎,那只完好的耳朵也被他无意识地抠出了一个小洞,灰扑扑的棉絮从破口处微微探出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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