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数日,长安城夜不安枕。
装神弄鬼之事非但未能平息,反而愈演愈烈。
那伙贼人狡黠异常,神出鬼没,专挑金吾卫布防薄弱处下手,抛烟撒纸,诡声诡语,搅得人心惶惶,甚至胆大包天地在几处勋贵府邸外墙留下血色标记。
金吾卫日夜警戒,却屡屡扑空。
对方显然对城坊格局与金吾卫巡防规律极为熟悉,行动迅捷,手段诡谲,每次都能在合围之前遁走。
刑部、大理寺和金吾卫,同属南衙,本应互相协同,但实际上因为职责重叠侵夺等原因,多年来素不对付。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些人自然不会主动援手调查。
一时间,坊间流言四起,皆言此乃冤魂作祟,于朝廷颜面有损。
御史台的弹劾奏章如同雪片般飞入宫中,直指金吾卫玩忽职守,治安不力,致使京畿重地,妖氛弥漫。
压力最终压到了中郎将李崇晦的肩上。
这日,紫宸殿侧殿。
丝竹管弦之乐遥遥可闻,龙涎香与酒肴混作一片靡靡之气。
李崇晦身着戎装,但依制解下了佩刀,躬身垂首,趋步进入殿内。
他在距离御阶十余步处停下,撩袍跪倒:“臣,金吾卫中郎将李崇晦,叩见陛下。”
御座之上,年轻的天子正微阖着眼,指尖随着乐声轻轻叩击扶手,闻言,他这才抬了抬眼皮,似乎还未从昨夜的欢宴中彻底清醒。
他并未立刻让李崇晦起身,而是先瞥了一眼身侧。
一旁侍立的心腹大宦官、神策军中尉田令侃先开了口,声音尖尖细细:“李中郎将,可知近来宵小之事,传入内廷,惊扰圣听啊?”
李崇晦保持躬身姿态,沉声应道:“臣启奏陛下,近日确有匪徒借夜色掩护,以邪祟之物惑乱人心,袭扰巡卫。臣已加派人手,严查各坊,定尽快缉拿元凶,肃清京畿。”
那位紫袍宦官又道:“李中郎将,陛下日日为江山社稷操劳,尔等不能为君分忧,反倒让陛下为此等小事烦心,实属不该啊。”
李崇晦心中愤懑,却不敢表露半分。
神策军如今多由宦官把持,势力庞大,常与金吾卫争权夺利,此番弹劾问责,未必没有他们在背后推波助澜,想把自己这个中郎将拉下马,再踩着金吾卫向上爬。
甚至他直觉认为,这伙贼人背后的指使者,很可能与其有关。
但他无凭无据,不可在圣上面前妄言揣测。
李崇晦只能将头埋得更低:“臣惶恐,办事不力,恳请陛下责罚。”
皇帝不以为意,懒洋洋地问:“朕将这长安城的安危交予你手,怎地连几个装神弄鬼的毛贼都拿不住?金吾卫如今,就这般不堪用了么?”
他话音刚落,那位宦官便接了上去:“李中郎将,咱家听说,那伙贼人不过十数之众,金吾卫上下数千儿郎,更有巡街武候辅佐,竟连区区毛贼都拿不住,反倒折损了几位禁军弟兄。
“陛下,依臣看,或许并非金吾卫不堪用,而是贼人太过狡猾。再者,长安城这么大,光靠金吾卫巡夜,难免有疏漏,若是让神策军的儿郎们也帮着巡巡街……”
闻言,李崇晦心中一凛。
图穷匕见,这才是对方的真正目的。
在唐初,南衙十六卫与北衙禁军是相互制衡的体系,共同护卫皇权。
如今宦官势力急剧膨胀,尤其是在他们掌控了神策军之后,更是毫不掩饰他们的野心,相比之下,南衙卫兵的实权和战斗力迅速衰落。
现在连户部和支度司都开始敷衍了事,神策军的军饷待遇远优于南衙诸卫,导致金吾卫兵员流失、士气低落。
如今,真正的宫廷保卫和皇帝的人身安全,全都由神策军负责,金吾卫的职能更多流于形式。
甚至,连金吾卫长官的任命,都需要得到宦官首肯。
堂堂三品大将军的职位,竟成了一块好用的筹码,被皇帝或掌权宦官用作赏赐。
李崇晦每每想起,都恨极此事。
若让神策军插手城中治安,无异于夺权,且宦官势力将更加深入长安!
金吾卫是制衡宦官的力量,绝不能反过来成为宦官监控南衙朝官的工具。
李崇晦连忙道:“陛下,此乃臣分内之责,不敢劳烦神策军的弟兄。臣已调整布防,定在旬日之内,将贼人擒获,以正法典,不敢有负圣恩!”
皇帝尚未开口,田令侃便质问道:“李中郎将,这长安城的安宁,可等不了那么久,若是惊了哪位宗室贵戚,甚至影响到了下月的千秋节,这罪过你可担待得起?”
李崇晦不敢立刻反驳,陛下重视千秋节,人尽皆知。
如今仅剩一月时间,确实紧凑。
就在这时,殿外一名小宦官匆匆入内,在田令侃耳边低语几句。
田令侃随即堆起笑脸,对皇帝说道:“陛下,薛婕妤欲往赏荷……”
皇帝闻言,脸上不耐之色稍减,露出一丝笑意:“哦?薛婕妤倒是好雅兴。罢了,李卿,朕再给你十日之期,若再不能平定此事,你这中郎将的位子,也该换人坐坐了。退下吧。”
“臣……领旨谢恩。”李崇晦心中苦涩,却不敢多言,只得躬身应诺,一步步缓缓退出了大殿。
身后,靡靡乐声又响了起来。
他隐约又听得皇帝的吩咐:“……去,请薛婕妤来。”
就在李崇晦心事重重地穿过宫苑,准备出宫时,忽见前方仪仗煊赫,宦官开道,沿途的低阶宫人纷纷避让道旁,垂首恭立。
为首宦官高唱:“婕妤出行,众人避让!”
另有两名小宦官在前清道,宫女手持团扇等物,簇拥着一乘华丽的沉香步辇,辇上轻纱微拂,隐约可见一女子身影。
正是如今圣眷最浓的薛婕妤。
李崇晦立刻像其他人一样垂首避让。
薛婕妤的仪仗缓缓而过,甚至连眼角都未曾扫向他这位刚刚受了申饬的四品武官。
望着那远去的宠妃仪仗,李崇晦心中涌起一股深深的无力感。
限期破案,谈何容易,那伙贼人行事如此周密,背后定然有更大的图谋。
而朝中,上有偏听偏信、沉湎声色的君王,旁有擅权跋扈、虎视眈眈的宦官。
这长安城的风雨,恐怕才刚刚开始。
喜欢引良宵请大家收藏:(m.aikandushu.com)引良宵爱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