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期申请在第五天获得了批准。
招标委员会的回复文件措辞谨慎：“经研究，同意华建集团暂缓提交最终方案，调整期三个月。调整期满后，将重新评估贵公司资质。”
这份回复没有承诺任何东西，只是给了三个月的时间。但对于林初夏和她的团队来说，这已经是胜利。
延期获批的当天下午，林初夏在公司大堂召开了全体会议。没有主席台，没有演讲稿，她就站在员工中间，声音通过便携式麦克风传遍每一个角落。
“这三个月，不是假期，而是一场更艰苦的战斗。”她开门见山，“我们要做的不是修补漏洞，而是重新思考——什么是真正的生态建筑？华建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企业？”
她让张峻在大屏幕上展示了两张概念图。左边是之前的“垂直森林”，右边是全新的“大地生长”。
“第一个方案很好，但它是‘做’出来的。第二个方案不同——它应该是‘长’出来的。”林初夏指着右边的设计，“建筑从地面缓缓隆起，与地形完全契合。屋顶是延续的山坡，墙面是裸露的岩层肌理，窗户是自然形成的裂缝。”
这个理念让在场的建筑师们眼睛发亮。一位年轻设计师举手提问：“林董，但这样的设计施工难度极大，几乎每个构件都需要定制。”
“那就定制。”林初夏的回答毫不犹豫，“我们要建立的，不是标准化的生产能力，而是定制化的创造能力。”
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在了每个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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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设计的第一周，团队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
最大的难题来自于地形数据。生态科技园的选址是一片缓坡丘陵，地表起伏虽然不大，但地下地质条件复杂。传统的工程勘测只能提供宏观数据，而“大地生长”的设计需要的是厘米级的精度。
“我们需要无人机三维扫描。”顾景深在视频会议中提出建议，“而且要扫描的不只是地面，还包括地下的岩层结构。这意味着要动用地质雷达。”
林初夏立即联系了省地质勘探院。对方很感兴趣，但开出的价格让财务总监赵明倒吸一口冷气——仅仅是详细的地质雷达扫描，就需要三百万元。
“付。”林初夏只说了这一个字。
勘探队在第三天进场。三架无人机在工地上空盘旋，地质雷达车缓慢地在地面行驶，将每一条数据线传回后方的工作站。与此同时，程老派来的材料工程师也到了，他们与华建的技术团队一起，开始研究如何将铝合金材料加工成符合地形曲线的异形构件。
“这种曲率，传统的冲压工艺做不了。”东海精密的工程师李工指着设计图，“需要五轴数控机床，而且每个构件的加工程序都要单独编写。”
张峻立即问：“编写一个构件的程序需要多久？”
“简单的几小时，复杂的可能要几天。”李工实话实说，“而你们的方案里，有三千多个不同曲率的构件。”
三千个构件，如果每个都需要几天时间编程，那仅仅是加工准备就要好几年。会议室里刚刚燃起的希望，又被这个数字浇灭了。
林初夏沉默地看着那些复杂的设计曲线。突然，她问：“如果不用编程呢？”
“不用编程怎么加工？”
“让机器自己学习。”林初夏调出一个网页，“我最近在关注人工智能在制造业的应用。有一种技术叫‘生成式设计’，只需要输入设计要求和约束条件，AI会自动生成最优的加工路径。”
这个想法太超前，以至于在场的技术人员都面面相觑。
“国内有能做这个的公司吗？”顾景深问。
“有。”林初夏调出一家公司的主页——“深蓝智造”，一家专注于工业AI的初创企业。创始人是麻省理工的博士，去年刚回国创业。
她立即拨通了网站上的联系电话。半小时后，她与深蓝智造的创始人通上了话。
对方是个说话极快的年轻人，叫陈默。听完林初夏的需求后，他在电话那头沉默了整整一分钟。
“理论上可行。”陈默终于开口，“但需要建立专门的数据模型，而且要接入我们的超算中心。费用不低，而且不能保证百分之百成功。”
“多少钱？多长时间？”
“研发费用五百万，时间...如果全力投入，一个月。”
又是五百万，又是一个月。林初夏闭上眼睛，脑海中快速计算着时间和预算。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天。五百万的支出，让原本就紧张的资金链雪上加霜。
“做。”她睁开眼睛，“明天我带团队去深圳，现场签约。”
这个决定再次震惊了所有人。但这一次，没有人提出异议。大家已经习惯了林初夏的决策风格——看起来冒险，但背后都有严密的逻辑支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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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深圳的前一天晚上，林初夏独自在办公室整理资料。窗外的城市灯火通明，但她却感到一种奇异的平静。这三个月，不是冲刺，而是沉淀。他们要做的不是赶上谁，而是超越所有人——包括过去的自己。
手机响起，是母亲苏静打来的视频电话。
“初夏，你看看这个。”苏静将手机摄像头对准餐桌。桌上摆着四菜一汤，还有两副碗筷。
“妈，我还在公司，您先吃吧。”
“我知道。”苏静的声音很温柔，“我就是想让你看看，家里有热饭热菜等着你。再忙，也要记得回家。”
这句话让林初夏的眼泪差点掉下来。她强忍着情绪：“妈，您说爸爸当年做最难的项目时，是什么样的？”
苏静想了想：“他那时候啊，经常几天几夜不回家。有一次我去工地找他，看见他蹲在钢筋堆里，拿着图纸跟工人比划。我问他吃饭了没，他说忘了。我就坐在旁边陪着他，等他忙完，已经半夜了。”
视频里，母亲的眼神变得悠远：“但你知道吗？他眼睛里的光是亮的。不是成功的那种亮，是做自己热爱的事情时，那种从心里透出来的亮。”
林初夏擦了擦眼角：“我现在能理解他了。”
“你比他更不容易。”苏静轻声说，“他那时候只要做好技术就行，你要做的太多了。但妈妈相信你，因为你心里有光，跟你爸爸一样。”
通话结束后，林初夏在窗前站了很久。窗玻璃上倒映着她的面容，疲倦，但坚定。
她打开父亲的那个工具盒，取出最下面的一本笔记。这不是工作笔记，而是父亲的私人日记，她一直没敢翻开。
今晚，她翻开了。
日记从父亲创业的第一天开始。第一页写着：“今天租了间二十平米的办公室，只有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但看着窗外的城市，我知道，总有一天，这里会有我建的房子。”
她一页页翻下去。看到父亲接到第一个项目时的激动，看到第一个工程出问题时的焦虑，看到她出生那天的狂喜，看到公司发展遇到瓶颈时的思考...
在日记的三分之二处，她停住了。那一页的日期是她十六岁生日那天。
“初夏今天带回来她的获奖证书，全国青少年美术大赛一等奖。她说想考美术学院，我支持她。很多人都劝我，说女儿应该学建筑，将来好接班。但我不想她重复我的路。建筑这条路太苦了，而且...这个行业正在变质。从追求质量变成追求速度，从创造美好变成追逐利润。如果有一天，建筑不再是让人幸福的事业，那我的女儿，我希望她能远离这一切。”
泪水模糊了视线。林初夏终于明白，父亲为什么不让她接触公司的事情，为什么不教她建筑知识。不是不信任，而是保护。
她翻到最后一页。那是父亲确诊心脏病后写的：
“医生说要减少工作，但我放不下。不是因为公司，是因为那些还没完成的设计。我想建一栋真正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房子，不是强加于环境，而是成为环境的一部分。可惜，可能没时间了。但如果初夏将来愿意，希望她能继续这个梦想。不是为了华建，而是为了这座我们共同生活的城市。”
日记在这里结束。
林初夏合上本子，抱在胸前。泪水无声滑落，但她的心却前所未有地清晰。她终于理解了父亲的遗愿——不是守住一家公司，而是守护一个梦想。
而现在，这个梦想，将由她来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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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林初夏带队飞往深圳。
深蓝智造的公司位于南山区的一栋写字楼里，装修极简，到处是显示屏和服务器机柜。创始人陈默是个三十出头的男人，穿着格子衬衫和牛仔裤，看起来更像大学生而不是企业家。
“林董，你们的案例很有意思。”陈默在会议室的白板上快速画着示意图，“传统cAd是设计师画好图，工程师编程加工。我们要做的是，设计师输入‘我想要一个贴合这个地形的曲面’，AI自动生成最合理的加工路径。”
他调出一个演示程序：“看，这是我们为汽车行业开发的系统。只需要输入车身的设计曲面，AI会在几分钟内生成最优的冲压模具方案。”
演示令人震撼。复杂的曲面在屏幕上被分解成上千个加工单元，每个单元的加工路径都被精确计算，考虑到了材料变形、刀具磨损、加工时间等所有因素。
“如果用在建筑构件上，最大的挑战是什么？”林初夏问。
“尺度。”陈默直指核心，“汽车零件最大不过几米，而你们的构件有的长达六米。大尺度加工会产生热变形、振动等问题，这些在AI模型中很难精确模拟。”
“但你们能解决，对吗？”
陈默笑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同意和你们合作。如果成功了，这将是AI在大型建筑构件制造上的首次应用，有里程碑意义。”
合同当场签订。深蓝智造的团队将在第二天进驻华建，开始数据模型的建立。
离开深蓝智造时，深圳下起了小雨。林初夏站在写字楼门口，望着雨幕中的城市。这座以创新闻名的城市，每天都在诞生新的可能。而今天，她为华建找到了其中一个可能。
手机震动，是顾景深发来的最新设计图——经过地形数据优化后的“大地生长”方案。建筑像从土地中自然隆起的山丘，每一道曲线都与大地肌理完美契合。
图上有一行字：“建筑不应该征服自然，而应该成为自然的延伸。”
林初夏将图片保存，回复道：“这就是我们要建的。不是一栋房子，而是一片生长出来的风景。”
回程的飞机上，她望着舷窗外翻腾的云海。三个月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五天。剩下的七十五天里，他们要完成一项几乎不可能的任务。
但她不再感到焦虑。因为她知道，当建筑真正从大地中生长出来时，时间、成本、困难，所有这些都将变得微不足道。
重要的是，他们正在创造的东西，将会长久地立在那里，成为这片土地的一部分。就像父亲曾经希望的那样——不是强加于环境，而是成为环境的一部分。
飞机穿过云层，阳光倾泻而入。林初夏闭上眼睛，让阳光洒在脸上。
她仿佛看到了三个月后的景象：生态科技园不是建成的，而是“长”成的。人们在里面工作、生活，甚至感觉不到建筑的存在，只觉得身处一片被精心呵护的自然之中。
那将是最好的建筑，也是最好的告慰——对父亲，对所有相信建筑可以更美好的人。
大地正在生长，而他们，是见证者，也是创造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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