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铁裹着厚布,踏在冻土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
队伍离开一线天后,并未真的去往那埋伏着千人重兵的野狼谷。
奔行出二十里地,陈猛勒转马头,甚至没给身后众人喘息的机会,直接折向东北。
那是一条只有野山羊才敢走的绝路。
荆棘丛生,乱石嶙峋,战马无法驰骋,只能由人牵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那足以冻裂骨头的寒风中跋涉。
三百多人的队伍,像是一条沉默的黑蛇,在北境群山的褶皱里蜿蜒穿行。
没有人问为什么,也没有人喊累。
一线天那场惨烈的厮杀,已经把多余的好奇心和软弱,连同那三十四具尸体一起,埋进了土里。
两天两夜。
当队伍终于停下时,挡在众人面前的,是一堵如同被巨斧劈开的黑色峭壁。
寒风在峭壁间回荡,发出凄厉的啸音。
赵琪抬头,脖颈发酸,也望不到这绝壁的顶端。
这里是雁门关的最北侧,背阴面,鬼见愁。
因为地势太过险峻,连猿猴都难攀爬,数百年来从未有过军队从此处进攻的先例。
“到了。”
陈猛松开手中的缰绳,拍了拍战马满是白霜的脖颈。
他转身,那张被寒风吹得皴裂的脸庞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周乾喘着粗气跟上来,独臂撑着膝盖,抬头看了一眼这高耸入云的绝壁,又看了看陈猛。
“大人,这是……”
“雁门关的后脑勺。”
陈猛解下马鞍上的水囊,仰头灌了一口冰碴混杂的水,随手丢给周乾。
周乾接过水囊的手一僵。
即便他是个在刀口舔血的老兵,此刻也被这五个字震得头皮发麻。
赵琪从队伍后面挤过来,身上的皮甲被荆棘划得破破烂烂,左臂的伤口渗出的血早已冻成了暗红色的冰痂。
“教官,你是说……我们要从这上去?”
赵琪指着那几乎垂直的岩壁,声音因为干渴而变得嘶哑难听。
“博日格德在等许威去烧他的粮仓,许威在等博日格德的人头。”
陈猛没有直接回答,他蹲下身,捡起一块尖锐的石头,在冻硬的泥地上画了两个圈。
“两头老虎都张开了嘴,盯着对方的喉咙。这时候,他们的窝里,是最空的。”
他手里的石头重重地点在代表雁门关的那个圈上。
“我们要回家,这是唯一的路。”
四周一片死寂,只有风声呜咽。
三百残兵,去攻打一座天下雄关?
哪怕现在的雁门关守备空虚,哪怕主力被许威带走了,留守的兵力至少也有两三千人。
一旦行踪暴露,他们这三百人就会被挂在城墙上风干。
“疯了……”
一名老兵喃喃自语,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这简直是送死。”
“不,这不是送死。”
陈猛站起身,将手里的石头抛下悬崖。
石头坠入深渊,许久都没有听到回响。
“这是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走到那捆缴获来的攀爬绳索前,那是当初为了奇袭鹰嘴崖准备的,如今却成了他们回家的阶梯。
“许威那个狗杂种把大门卖了,我们就从窗户爬进去,把房子抢回来。”
陈猛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满是风霜和血污的脸。
“怎么从鹰嘴崖上下来的,今天就怎么从这里上去。”
没有激昂的动员,没有热血的口号。
只有一句冷冰冰的、不容置疑的命令。
“赵元。”
“在!”
赵元从人群中走出,他身上背着三捆绳索,腰间挂着两把短镐。
“你带鬼神营那十几个好手,先上。”
陈猛指了指头顶那片漆黑的天空,“把钉子给我钉死。上面只要有一个活口喘气,我们就全都得死在这半山腰上。”
“喏!”
赵元没有二话,转身带着十几名精干的汉子,走向那黑沉沉的绝壁。
铁镐凿击岩石的声音被风声掩盖。
他们像是一群壁虎,贴着冰冷的岩壁,一点一点地向上蠕动。
时间在寒风中被拉得无限漫长。
赵琪站在崖底,仰着头,直到脖子僵硬也不敢动弹一下。
他看着那一根根垂下来的绳索,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撞击着肋骨。
“怕吗?”
陈猛的声音突然在他耳边响起。
赵琪身体一颤,转过头。
陈猛正在检查一把弩机,那动作细致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发丝。
“怕。”
赵琪老老实实地回答,牙齿在打颤,“怕手滑,怕绳子断,怕上面有埋伏。”
“怕就对了。”
陈猛将弩机上好弦,挂在腰间,“死人是不知道怕的。”
绳索剧烈地抖动了几下,这是上面发来的信号。
安全。
“上!”
陈猛低喝一声,率先抓住一根绳索。
三百多道身影,如同附骨之疽,附着在绝壁之上,向着那个原本属于他们的关隘,发起了无声的冲锋。
风如刀割。
赵琪咬着牙,机械地重复着那几个动作:伸手,抓紧,蹬腿,向上。
左臂的伤口崩裂了,温热的液体顺着袖管流进咯吱窝,带来一阵黏腻的刺痛。
他不敢低头。
脚下是万丈深渊,一旦松手,就会摔成一滩肉泥。
不能死。
李林还在那个冰冷的盒子里装着,等着他带回家。
还有那些死在一线天的兄弟,他们的名字还在陈猛的本子上记着。
“我要带他们回家……”
他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默念着这句话,仿佛这是一种能赋予他无穷力量的咒语。
岩壁上的冰凌割破了手掌,血水混着冰水冻住了皮手套,每一次抓握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撕扯那层粘连。
不知道过了多久,头顶的风声似乎变小了。
一只有力的大手突然从黑暗中伸出来,一把抓住了赵琪的衣领,将他硬生生提了上去。
赵琪翻身滚落在坚硬的石板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肺叶像个破风箱一样呼呼作响。
“嘘。”
赵元蹲在他身边,竖起一根手指抵在嘴唇上。
赵琪立刻屏住呼吸。
这里是雁门关北段城墙的一处箭楼死角。
不远处,两个抱着长矛的北蛮哨兵正缩在背风处,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他们做梦也想不到,在他们身后的万丈绝壁下,爬上来了一群索命的恶鬼。
陈猛最后一个翻上城墙。
他就像是一只落地的猫,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他看了一眼那两个哨兵,右手在脖子上比划了一个横切的动作。
赵元和另一名鬼神营卫士如同两道黑色的闪电,瞬间扑了过去。
那两名哨兵还在梦中,嘴巴就被这一双双铁钳般的大手死死捂住。
雪亮的匕首在这个寒夜里划出一道凄厉的弧线。
噗嗤。
利刃切开喉管的声音微弱得几不可闻。
两具还在抽搐的尸体被轻轻放倒在地。
血腥味瞬间弥漫开来,却又迅速被凛冽的北风吹散。
陈猛打了个手势。
三百多名已经登上城墙的战士,迅速分成了三队。
他们脱掉了沉重的皮靴,只穿着厚袜踩在冰冷的青砖上,像是暗夜里流动的阴影。
“周乾,你带一百人,去左侧营房。那是北蛮人的睡觉地,给我把门堵死,放火!”
“赵元,你带一百人,去右侧马厩。把马惊了,制造混乱,别让他们组织起骑兵!”
陈猛的声音压得极低,每一个字都带着浓烈的血腥气。
“剩下的人,跟我来。”
他看向赵琪,将一把缴获来的北蛮重斧塞进他手里。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这里的心脏。”
赵琪握紧了斧柄,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沸腾的血液稍稍冷却。
“瓮城,绞盘室。”
陈猛吐出这几个字,“我们要把那扇大门关死,把这关城,变成他们的坟场。”
远处的烽火台上,火光昏暗。
城墙下的营房里,隐约传来北蛮士兵此起彼伏的鼾声,还有几句模糊不清的梦呓。
他们还在做着攻破太原府,抢夺金银女人的美梦。
殊不知,死神已经站在了他们的枕头边。
“动手!”
随着陈猛一声低吼,原本死寂的城头瞬间炸开了锅。
轰!
数枚燃烧瓶被狠狠砸进了左侧的营房窗户。
火油在接触到火星的瞬间,化作一条条咆哮的火龙,吞噬了那些还在睡梦中的北蛮士兵。
凄厉的惨叫声瞬间撕裂了夜空。
“敌袭!敌袭!”
惊慌失措的吼叫声还没传出多远,就被密集的箭雨射成了筛子。
周乾带着一百名老兵,堵在营房门口,手中的长刀早已饥渴难耐。
凡是浑身着火冲出来的北蛮兵,还没看清敌人在哪,就被乱刀砍翻在地。
右侧马厩里,战马受惊的嘶鸣声震耳欲聋。
赵元带着人割断了缰绳,点燃了草料堆。
受惊的战马四散奔逃,将那些试图集结的北蛮守军冲得七零八落。
混乱。
彻底的混乱。
留守雁门关的北蛮守将从温柔乡里惊醒,连铠甲都来不及穿,提着刀冲出房门,却发现整个关城都已经陷入了一片火海。
“哪里来的敌人?哪里来的!”
他歇斯底里地咆哮着,抓住一个满脸黑灰的百夫长。
“天上!他们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那百夫长哭喊着,指着城墙上方那如同鬼魅般收割生命的身影。
而在混乱的最中心,陈猛和赵琪正带着一百名最精锐的战士,像一把烧红的尖刀,直插瓮城。
那是控制雁门关主城门开启与关闭的关键所在。
只要拿下了那里,放下千斤闸,这关城里的三千北蛮守军,就是瓮中之鳖!
“挡我者死!”
赵琪怒吼着,手中的重斧挥舞成风。
一名试图阻拦的北蛮十夫长,连人带盾被这一斧劈得倒飞出去,胸骨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
鲜血溅了赵琪一脸。
他没有擦,甚至没有眨一下眼睛。
那种在京城时看到血就会呕吐的软弱,早已在这一路的尸山血海中被消磨殆尽。
此时此刻,他就是一头择人而噬的野兽。
通往绞盘室的石阶上,铺满了尸体。
有北蛮人的,也有讲武堂学员的。
每上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价。
“快到了!”
陈猛一脚踹开绞盘室的大门,反手一刀将里面试图反抗的看守钉死在墙上。
巨大的绞盘就在眼前。
只要转动它,就能切断这座关隘与外界的一切联系。
“赵琪!转动它!”
陈猛横刀立马,堵在门口,将身后试图冲进来的追兵死死挡住。
“剩下的交给我!”
赵琪扔掉斧头,扑向那沉重的绞盘把手。
那是用精铁铸造的,沉重无比,平时需要四五个壮汉才能推动。
“啊——!”
赵琪双脚死死抵住地面,脖子上的青筋根根暴起,发出野兽般的嘶吼。
左臂的伤口再次崩裂,鲜血顺着手臂流淌,染红了绞盘。
动了!
那沉寂已久的绞盘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转动了一格。
咔咔咔。
巨大的铁链在绞盘的带动下开始收紧。
雁门关那扇厚重的包铁城门,在一片混乱与火光中,发出轰隆隆的巨响,缓缓合拢。
城外,正准备带着残兵败将逃回关内的北蛮游骑,绝望地看着那扇代表着生路的大门,在他们面前重重关上。
那一刻,所有声音都戛然而止。
只有那个巨大的“关门”声,如同重锤一般,砸在每一个北蛮人的心头。
陈猛浑身是血,靠在门框上。
他看着那个还在拼命推动绞盘的年轻背影,看着那不断合拢的城门,慢慢地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
“这下,谁也别想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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